京都醍醐寺丨请享受这生命中的片刻欢愉

夏天并不是去醍醐寺的好季节。

从京都站坐巴士弯弯绕绕来到这处东南郊野的名胜，无论是宪深林苑的河津樱、枝垂樱、染井吉野、山樱、八重樱，还是三宝院的大红枝垂樱以及金堂旁边的大山樱，都不见一丝芳华，展露出的只是一片绿意。

虽然偶有林木隔开暑热，但看过五重塔和金堂，却也不想再往上走。回到三宝院，坐在表书院的回廊间，闲看着庭院。远处，唐门上的金色家徽闪着光，似乎在诉说着这里曾经的风雅和荣耀，还有，四百多年前那段众说纷纭的恩仇故事。

早在平安时期，醍醐寺就流传“花之醍醐”的美名，而后，更因为丰臣秀吉的“醍醐花见”让醍醐寺盛名远播。

庆长三年（1598年）春，一直仰慕平安时代风雅的丰臣秀吉在醍醐寺举办盛大的赏樱会。为筹备这场盛会，秀吉不仅重修了寺内诸所，更特意从畿内移植了七百株樱花。这场盛会戒备森严，只有秀吉的儿子秀赖、正室北正所、侧室澱姬和三之丸等众姬妾参加。

此时，横行一世的秀吉已体弱衰微。在赏樱会上，据说秀吉还吐出了一句：“要是千利休还活着的话......”这已是千利休切腹七年之后，走到人生终点的秀吉是追忆故人？是感慨往昔？亦或是后悔？已无从得知。这一年九月，秀吉去世。

松樱幔幕图屏风，纸本金箔地设色，幔幕上的”五七桐纹“为秀吉的家徽，并配上樱花，故此屏风也有”醍醐花见屏风“之称。

时光回到织田信长时代，那时的千利休还用着千宗易的名字，做着信长的茶头。一次，信长接见外国传教士，命利休为其奉茶。席间，老外拿起一个名贵的茶壶，说这东西值钱吗？利休道：“泥巴做的东西，当然不值钱。与百姓百无一用，亦无价值可言。”众人愕然，利休继续侃侃而谈：“只有少数人才会欣赏到其中的美，而少数人左右了大众的审美。”信长大乐道：“我便是定义天下美的人。”利休却道：“陛下只是定义天下，而天下的美，由我定义。”如此狂妄！也难得织田信长有雄主的气量，只是笑道：“你看，我手下又有一个要问鼎天下的人。”

此时的秀吉，还只是信长手下的武将。某天遇到大麻烦，感到大难临头，慌乱之际，跑到利休的茶室，讨杯茶喝，也是感触在心，秀吉一边坐等茶到，一边喋喋不休自己的际遇，涕泪纵横。利休则不动声色，慢条斯理的将茶泡好，递与秀吉，平静地说：“请用这杯茶来享受这生命中的片刻欢愉。”

醍醐赏花诗笺

天正十年（1582年），本能寺之变。丰臣秀吉成为织田信长继承人。作为天下第一的茶人，千利休也开始了侍奉秀吉的时光。

三年后， 秀吉被天皇授予“关白”之位，这是人臣的顶点，对于出身低微，追求名正言顺地位的秀吉而言，其意义不言自明。为此，他举办了一次高规格的宫内茶会，利休是当然的主持人。茶会上，先由秀吉为天皇点茶，所用的茶道具是专门定做，完全崭新的一套，以示对天皇无暇神体的尊敬。再由利休为天皇点茶，使用的茶器是无比珍贵的唐物“新田肩冲”、“初花肩冲”和“松花”，其中的叶茶壶“松花”，据说价值40万石，相当于日本当时一国到两国的领地，可谓价值连城。此次茶会，是利休一生级别最高的一次茶会，他也被天皇赐予“利休”的法号。

新田肩冲，唐物肩冲茶器，天下三肩冲之一。

曾经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等人之手，大坂城破后成为德川家宝。

两年之后，秀吉和利休组织北野大茶会。秀吉发布文告：于十月一日至十日举行十天的大茶会。只要热爱茶道，无论武士、商人、农民百姓，只需携茶釜一只、水瓶一个、饮料一种，即可参加。没有茶，拿米粉糊代替也无妨。不必担心没有茶室，只需在松林中铺两三张榻榻米即可，没有榻榻米，用一般草席也可，可以自由选择茶席的位置。除日本人外，爱好茶道的中国人也可出席。无论何人，只要光临秀吉的茶席，均可以喝到秀吉亲自点的茶。

这篇文告一出，应者云集，在茶会当天，茶席一个接一个，达到八百之多。秀吉更是摆出了他曾经在天皇和明朝使节面前炫耀过的黄金茶室。北野大茶会是茶道空前的盛典，也是秀吉与利休合作的最高峰。

丰臣秀吉与千利休

然而盛宴终有散席的时候。秀吉是一架巨大不懈滚滚而前的时代机器，是权势绞杀与唯我。而利休是极简主义的内省，是自在观心，是物我两忘，是涤尽浮尘。利休的茶名日盛一日，通过茶道的魅力，声望达于天下，并营造了茶道最高府第——京都待庵，构筑起自己的世界。而秀吉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帮他定义天下之美。

矛盾已经不可调和。或许用那件著名的牵牛花故事更能说明问题。

在那个时代的日本，牵牛花是非常珍稀的品种，来自遥远的中国。秀吉听说利休的庭院里种满了异常美丽的牵牛花。他决定去亲眼看看，于是，便命人通知，自己将在次日去利休的茶会。可是，当秀吉兴冲冲赶到时，庭院里没有一朵牵牛花的影子，只剩下一片绿色的藤叶。秀吉一腔怒火冲进茶室找利休算帐，惊见一枝姿态奇巧的牵牛花插在来自中国的古青铜器花盏中。茶室简陋粗拙，似古雅昏黄的底色，衬托的这花枝周折格外精雅无双，见之忘俗。

牵牛花事件是一场定义天下之美的经典对决，秀吉喝下一碗苦茶愤而离去。他的内心根本容不下利休这场大动干戈又不露痕迹的行为艺术。秀吉打造一座黄金茶室，利休只觉得妖冶迷失，莫若心安木屋蒲草。秀吉完全赏不来古拙庄严之美，恼怒的砸碎了利休敬奉的黑色茶具，要求以后只送金器。二人相持，在维持自我的纯度里，平行可以兼容，接近就只有毁灭性对抗。

醍醐寺仁王门

时间到了天正十九年（1591年），北野大茶会四年之后，利休为京都大德寺捐献了一座山门——金毛阁，大德寺为了感谢施主，在金毛阁上安置了一座利休的木像，身穿袈裟，脚踏草鞋。结果这区区小事却激怒了秀吉，加之其他种种，终于下令赐利休剖腹自尽。

对于利休自尽的情景，各书表述多有不同。正好此次京都之行，随手带了一本冈仓天心的《茶之书》，笺笺小册，是现代出版社的新译本，冈仓天心这部名作的最后一节写的正是利休的这最后一幕：

执行自决的那一天，利休邀请他的弟子参加最后的茶会。客人在门廊聚集。当他们望向露地，树木似乎也在颤抖，叶子沙沙作响，似有孤魂野鬼在窃窃私语。那些立着的灰色石灯笼，仿佛是地府门前的庄严守卫。这时从茶室中飘出一股稀有的熏香味，这是主人在呼唤客人入内了。他们一个个走上前去就座。壁龛之上，悬挂了一幅古代僧人的书法佳作，诉说着万物无常之理。茶壶在火炉之上沸腾、吟唱着，声响仿佛是告别夏日的蝉鸣。

不久，主人走进了茶室，依次给客人奉茶，客人也依次饮尽，黯然无声，主人是最后一个饮尽碗中茶的人。依照礼仪，最重要的那位客人要向主人请示品鉴茶具，利休便将所有的茶具连同那幅书法作品一道，展示在客人面前。待所有人一一赞赏过后，利休便分件赠予客人留任纪念。他只留下了自己的茶碗。“这只茶碗已被我这个不祥之人的双唇沾染，不能再让其他人使用。”话音刚落，他就将碗摔成了碎片。

仪式结束了，客人强忍泪水，留下最后的道别，随后离开了茶室。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留到终局。利休脱去茶袍，仔细叠好后放在席子上，露出之前藏在里面的素袍，衣白如雪。

作为介错的官员，对利休言道，茶室狭窄，无法举刀。利休一笑：那你且慢慢欣赏。一代茶人，就此逝去，时年七十，留下绝命词一首：

人生七十，力图希咄。

吾这宝剑，祖佛共杀。

表千家不审庵

随着时间的推移，秀吉似乎也后悔于利休的死。利休去世三年后，他宽恕了利休之子少庵，将之召回京都，以利休的侘寂美学思想为主导开创了三千家茶道，成为日本茶道的正宗主流。

曾经对利休所建茶室不满的秀吉在临终前留下了怀念利休的文字：“怀着崇敬的心情建造利休喜欢的房子吧！”在写给母亲的信中，秀吉还说：“昨天按照利休的方式吃了饭，真是有趣啊！”近年来，在利休死后秀吉修建的九州名护屋城遗迹中，学者们惊讶地发现，茶室的样子居然是利休推崇的质朴风格。

在那场著名的醍醐花见之后几个月，秀吉病逝，其绝命诗云：“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至少，这位一代枭雄的成败大梦中，还有利休奉上的一碗温暖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