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人 - 付敏

来源：【嘉兴日报-嘉兴在线】

老家山路 作者供图

那是1993年初夏的一天，从天水到陇南的公路因为山体滑坡不通了，我绕道兰州再到陇南。那时兰州到陇南没有高速，也不通火车，长途汽车得翻越连绵的三座大山——七道梁、分水岭和木寨岭。四百多公里的路程，行驶顺利的话，十余小时可达终点。

山里的天，娃儿脸——说变就变。越过七道梁、下了分水岭，汽车在缓慢爬坡木寨岭的半当中，车身不时伴有突然的抖动，不像急刹车。这异常惊醒了我的瞌睡，心里默默祈祷能顺利爬到山顶，下坡就会好些吧。卖票的大姐也察觉到异常，抬屁股看看车窗外，再扭头看了眼司机。窗外的世界明一道暗一股，铅墨色的云层似万马奔腾，不断向空亮处驰骋。

车子抖动的频次增加，我心提到了嗓子眼，车上大部分人醒了。随着“哧”一声，似人急促的叹气，车子不动了，停在上坡道的车子将一车人的重心仰向后方，让人担心随时会溜坡滚下山岭。司机下车在路边拣了几块石头垫在四个轮胎后，让大家下车，然后打开引擎盖开始查修。时至夏季，山岭的风稠密冰冷。向上望，云层罩住了山顶，苍穹之下是灰绿相间的山脉，恍惚间有顶天立地之感；向下看，蚯蚓般曲曲弯弯的盘山路，若隐若现。周围是单薄的高山草甸。

“怎么连棵树也没有，眼看要下雨，遮蔽的地儿都没”，一位穿短袖的女士蜷缩着身子、因为吸了冷风而声音发颤。我掏出包里的一件外套递给她，跟她说，这儿太高了，只能长点草。她穿上外套看看我，“这衣裳不是你的吧？”言外之意，衣裳相较我的身板，大了几个号。我挤了个笑看她，说道：“给我娘买的。”她摩挲着衣角，我们没再说话，似乎为了保存体内仅存的热乎气。我俩紧挨着贴山体一侧而站，尽可能减少与风的接触。

风还是把雨带来了，但由于风太强势，雨没有自己的轨迹，凌乱着找不到落脚点，雨星子蜻蜓点水般撩拨着地面的尘土，仓促间被风赶向别处。司机说车子不行了，你们只能搭后面来的车，他无力地强调，“放心，不用再买票，把大家都拉到终点。”大家都沉默着，一起贴山体而站，等待头顶的黑云散去，也盼后面的车能快点来。我们看到遥远的山下有块地方还照着太阳，看着那光亮，也就没那么绝望了。

终于上来了一辆中巴车，副驾驶座的大姐探出脑袋看了看：“全带肯定不行，大家谁也走不了，先捎一部分。”大家都跑过去围着缓行的车，像一堵移动的人墙，我挤不过，无望地跟在人群后。“都是出门人，不容易。年纪大的先上，这天，经不住啊。咋还有个女娃儿呀，来给让一下。”人墙移开一条缝，大姐侧出车门外，一把将我拽上了车，车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了。

“后面的车子很快就到，你们再坚持一下。”随后听到“嘭”的一声，大姐扔下一个大帆布包，“里面有雨衣，你们套上，挡挡风。”大姐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轻很远。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出门人”三个字，在我独自离家的涉世之初，感受到陌生人之间最本真的善意，它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什么，都能朝好处想。

如果不是母亲又嫌弃我不长个儿，我大概不会说起那天的经历。“如果我长得高高大大，不知还要冻多久哦。”我轻描淡写地说。母亲第二天去祈福，这是她感谢上苍、也慰藉自己的方式，她说：“活一世人，不知要受多少素昧平生之人的帮扶。家有出门人，一定要心怀善念，这样你们才能遇到贵人。”

人生忽如寄。在浩瀚的人世间，每一个人，或近或远，谁也无法只身待在自己的安乐窝，在熙熙攘攘、你来我往的尘世里，谁又不是出门人呢？

（作者系企业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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