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成荣

与老家的这场恋爱，波澜起伏曲折坎坷，虽经历诸多困难，虽远隔千里，虽四十年未曾谋面，然而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酿下思念的酒，然后埋头记忆的心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不断地添加忧愁，添加怀念，添加快乐，添加所有的情绪。酒是陈的香，难忘是故乡。这坛思念的老旧历久弥香，萦绕我的味蕾，沉淀我的心肠，模糊我的视野，加重了我的彷徨。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我朝思暮想，她寝食难安；我举头明月，她低头秋霜；我儿行千里，她魂牵梦绕。我们是双方的两情相悦，我们情愫早生，一生不离不弃。

早晨行走在路上，看道路两旁所有的树翠绿婆娑，唯独有一棵已经枝叶泛黄，心下疑虑，为何独你如此呢？第二日早看见一地飘零，枯叶飘飞。为什么都在葱翠之时，独你如此憔悴呢？或许这是离开故土的一棵树。我相信万事万物都有情感。动物有，植物也有。这棵树可能就是思念家乡太深太久，他乡虽然也有营养和水分，也有许多足够旺盛的条件，或许比故乡更加婆娑的身影。然而树是有根的，水是有缘的，万物都有归属的。故土难离，树深有体会。比如门口那八棵高大的香樟树，价格不菲从常州请来，原想着它的高大挺拔，它的巍峨浓密可以给新环境带来生机，然而多少年了，这几棵树就没有认真的活过，也没有认真的扎根过，更不要说呈现蔽日的浓荫，高大挺拔的形象，它们一直半死不活，苟延残喘。或许故土难离，故乡难忘。它知道虽然身离开了故乡，可是根还在老家，有一根看不见的叫做故土难忘的绳线在时刻牵扯着它。树挪死，人挪活。植物最是眷恋故土，母亲。人最是容易忘记，有吃有喝就是安身之处。故土难忘，植物无言，然而太多的情愫就涌动在无言的思念中。那八棵树依然半死不活，虽然相较以前，似乎有了绿意，有了春色，有了欢快，可一棵树十年才接受他乡的水土，才接受他乡的空气和水质，这是一种怎样的家乡情结，故土情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们只从物候条件考虑，却完全没有从情感故土的角度考虑。我们不能视植物为无情，万事万物皆有情有义。自诩万物灵长的人类，或许远没有一棵树给我们惊喜和深思。

我曾经煞费苦心的在生活的地方种家长的小香葱。那是乡党从老家回来后专门带给我的。我一看小香葱还包着一些家乡的黑色的饱有水分的黏土，小香葱油油绿绿，正是生长的好时段。乡党说，这是直接从地里请出来的（他用了一个请字，可见是多么的虔诚与恭敬，普通佛家人请一尊佛那般由内而外的恭敬），烧鱼下面条放点最好最香最对味。

我很喜欢家乡的小香葱，纤细苗条，婀娜多姿，顾盼神飞，自带暗香，很有江南女子的绰约多姿，婉转多情。不像北方的大葱，山东汉子一般，高大威猛，孔武有力，豪爽干脆。可我们喜欢称之为臭葱，因为味道冲人，南方的小体格是受不了的，会被熏倒的。北方人很喜爱，尤其是有煎饼，尤其是烧羊肉，那是绝配。可这是北方人的饮食习惯，我们适合浅斟低唱，红牙板咿呀咿呀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决定种下这几棵葱。我原想着，如果能够成活，那我不就可以离故乡更近一些，我不就可以随时揲几棵小香葱撒到我的面碗里。如果是老家的挂面，那岂不妙哉。

说做就做，我找来一小块空地，学着家人精耕细作，我把土地平整，细碎的土正适合栽下。我细细地浇了水，我陪伴到很晚才回家。我想着不久就可以天天有香葱，天天享受家的生活和美味。

然而小香葱蔫了，泛黄了，无精打采了。栽种方法不对？我在老家手栽过呀？我可以忘记很多事，可是关于故乡的许多点滴我都记忆犹新。施肥浇水不对？我甚至把晚上自己和家人便溺的东西储存起来，大清早殷勤的给小香葱奉上，家里味道重，像有瘫痪的家庭一样，招来大家抗议，我也不放弃。或许土质不对，更或许空气阳光温度湿度风力不对，或许陪伴它的昆虫不对。然而要我说这些很重要，可更重要的是心有所属魂有所安。我想即使小香葱在他乡活了下来，它一定会有质的变化，它的纤细会变粗大，它的柔弱会变强壮，它的芬芳会变了味道。它不是我们家的小香葱了。真正的小香葱恐怕是栽不活的，这就是植物的情感，对故土的情感。我很是为我的小香葱哭泣，也很是为我的小香葱骄傲。它是我的楷模，我的榜样（当然也有栽活的，最后味道也和老家差不多，那是别论）。

老家的菜同样有情感。一道家乡的美食，进入我的口中和进去从未离开过家乡的人的口中，呈现的味道截然不同。在守着老家的人来说，那只是一道菜，最多骄傲的向别人介绍这是我们巢湖的特色菜土菜，可是对于我们离开家乡的人来说，这道菜包含的情感太多，诱发的情感更多，唤起的情感汪洋恣肆。

这道菜完全看得见家乡里故去亲人的身影，他们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不映照在这道菜里。他们做这道菜时忙碌的身影在这道菜袅袅的香气里鲜活起来，一道菜可以立即让时空穿越，回到从前，回到儿时，回到锅灶台。那身影里有些佝偻的模样，那身影里有些单薄的情形，甚至那身影里潜伏者病痛都化成永恒的经典的剪影。一道菜，一个味道，一个记忆，一个瞬间，成就一段历史。每一道菜都在邀请流浪的人回忆故乡，每一道菜都在呼唤流浪的人回到故乡，每一道菜都在提醒流浪的人记住故乡，每一道菜都在催促流浪的人歌唱故乡。

是的，只要是故乡的一切，包括每一处细节，甚至寂寞的在地上爬行的那一只蚯蚓，都情感充沛的告诉我，记住，故乡在这头，你在那头，但中间永远有思念的红线相连。

你思念故乡，故乡也永远思念你！

最忆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