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节选(十八)-别了,水手们

编者按:1935-1936年期间,民国记者范长江来到大西北,进行了历时十个月,行程6000多公里的深入考察,所著旅行通讯在《大公报》上连载,引起了全国轰动,范长江也一举成为闻名全国的新闻记者。这些通讯后来被辑为《中国的西北角》一书出版,半年内即重印7次,后被翻译成外文出版,产生巨大影响,在中国的通讯史上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以下节选1936年春天,范长江乘船由靖远至中卫途中的见闻。

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节选(十八)——别了,水手们

范长江(1909 1970),著名记者、编辑


红山峡和黑山峡

在羊毛皮筏上过夜,得了一个难忘的经验。本来厚厚的羊毛,积成软软的褥垫,应该有“塞外沙发”的优点。不过羊毛白天受了强烈的日光,到夜里一齐发散出来,睡在上面的人,尽管你当空一面冷清清的,而底下一面则如蚂蚁上了热锅,片刻也难得安稳。必到中夜以后,羊毛所收热力发散殆尽,始有让你入梦的可能。

但是往往在东方破晓的时候,又刮来阵阵寒风,此时不但皮筏上不能给你任何温暖,而且如果不赶紧自己披上棉衣或者皮衣,自己原有的体温,还要向外发泄,而使人感到如冬天的寒颤。

第二日飘过一个无甚险阻的“无敌峡”,经靖远城边,往下直放,忽然大风扬沙,水纹不能辨识,乃被迫停靖远下十五里之河滩边。

皮筏行黄河中,除峡内情形稍异外,在平流地方,完全看水纹而行,择水纹主流所在,而移筏以就之,因主流之水深而速,无搁浅的危险。故稍有风雨,便水面经纹一乱,皮筏即失了遵循的指标。

如必勉强行进,则一旦误搁浅沙滩上,或被大风刮置沙滩中,则筏客只有全体入水,拆散皮筏,将一个一个的皮袋移出沙滩之外,再行束好,始能继续前进。此种水中拆扎之工作,至为辛苦,而且关系于筏上首领之技术名誉,只要搁浅一次,他的名誉立刻糟糕,下次再难得人之雇用。故风起以后,筏客皆一致不愿再行前进。

中午刚过,就要停止休息下来,这样情形,对于旅客是最没有兴趣的事体。谁知第三天的情形更糟。筏子清晨入了红山峡(峡为红色沙砾崖石,故俗名“红山”),峡长一百三十里,水势平稳,我们预计当天不但可以出峡,而且可以再进百里左右,然而仅仅在中午不到的时间,峡里的大风又刮起来了。这样简单而原始的交通工具,对于天时的抵抗力太过于薄弱,飘到不及一百里的水程,我们就被迫停住在红山峡中了。

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节选(十八)——别了,水手们

靖远附近的黄河

这里地名叫“华子口湾”,两岸山上没有一颗绿树,更看不见一团青草,在沙风飞扬中,好容易看到西面河岸上有一两处残破的村庄。大家都希望得着些什么似的,很自然的,筏上的客人和水手,一大半都冒着风沙向村庄进发了。

走近村庄,则其中主要区域之建筑,已经倾颓,所存的只是东鳞西爪的几家单间土屋。女人和小孩似乎没有出山外去看过任何的社会,他们似乎只认得同村的十几口人,才是他们社会里的人类。因为像我们这样普通的水手和旅客,会让他们见了害怕,惊惶的逃进他们的小屋,而把门紧紧的关了起来!老子“小国寡民”的政治理想,我以为拿到这里来实施,大概不会有重大的阻碍!

夜间无事,筏上的水手和客人共同组织一个临时俱乐部。水手每人有一把地地道道的“胡”琴,再加上些碗和筷子,另外凑上几张嘴,几副手掌,算是乐器。这些水手们就高声唱他们的土调了。他们有时一人独唱,有时几人合唱,歌声因山谷之回应,更显得悠扬遐逸,上彻云霄,使此荒山幽谷,倍增其恬然世外之情。歌调近于藏人之风格,以高面长之音调为其特点,惜内容多不能了解。这般水手们的性格之诚实,对人对事之忠贞,使人感到一种人类间彼此全然相互信赖之愉快。

走完红山峡,又进黑山峡,两峡水势大致相等。惟黑山峡全由带青黑色的坚硬石崖所组成,崖势亦较高峻,风景比红山峡为奇丽,此峡为甘肃宁夏两省之交界处,过去数年皆为土匪变兵盘据之地,下水皮筏十九皆被劫洗,甚至伤害旅客生命。我们这次侥幸连过几处最易发生劫杀之区,皆平安通过。

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节选(十八)——别了,水手们

黄河黑山峡

峡中两侧石崖间,野羊(即前所谓石羊)时常发现,其行动之迅速,有如猿猴,数十百丈高山,顷刻之间,即见其已登援而逝。野鸡“咯咯”之叫声,在红黑峡中,成为经常的伴行音乐。

为安全计,我们第四日停筏于黑山峡之绝壁下。两山壁立,黑压压的一对山峰,高耸云表,峡势颇不减于长江三峡中巫山峡的作风。

记者最喜欢听水手们谈他们得意和失意的事情。他们尽管有这些遭遇,而他们对于这些遭遇,只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不能求出其中的理论系统来。

青海的汉人和回人,都是自称“中原人”的,他们鄙视藏人和蒙古人,叫他们做“番子”和“鞑子”,因为蒙藏同胞的生活比较落后,头脑比较简单,在商业来往上,最易被人欺骗。

他们和蒙藏同胞做交易,很少有公平的打算。他们十九用欺骗手段,叫做“抓番子”和“抓鞑子”,蒙藏人如果向他们买粮食,他们就拿些酒肉把顾客请到屋子里,让他们吃得酩酊大醉,然后用草或者树枝泥土之类,填到他们装粮的皮袋里。只是在表面上装上些粮食,等顾客们迷迷糊糊骑马回家之后,酒性醒来,始知受骗。然而他们虽屡屡上当,心中非常不高兴,因为商业经济的大权,尽在汉回两旅人手中,心虽不愿,亦莫可如何。

说到这些地方,水手们都觉得他们有“中原人”的威风,比“番子”和“鞑子”高了一级。等他们说他们的筏子到了包头的情形,他们的神气就相当沮丧了。

包头的铁路、电灯、马路、商店的大玻璃窗,偶有的洋楼,五光十色的街面,大饭店,大旅馆,两三层高的饭馆,两三进的酒店……这些东西使他们头脑昏乱,似乎山鸡进平原,感到世面太宽,不知道怎样安置自己的身体才算恰当。

他们和包头商店做交易,第一,不识货色,第二,不谙行情,第三,不通官话,再加上店中伙计们的花言巧语,于是他们至此又作了“番子”和“鞑子”,被旁人大“抓”而特“抓”,一元市价的货物,卖给他们时,总是二倍或三倍的价格!

有时他们自己也知道吃了亏,然而只要有一个水手在某家商店作成了交易,其余的总是一窝蜂到那家商店来,价值只要和最初的一样,外形大致差不多,内容纵令有相当变更,他们仍然可以接受!

这样不平等的民族关系,无组织的贸易关系,对于一个国家的前途,绝对不会有好的影响!

路过中卫

次日,仍然有风,皮筏冒险强行,始出黑山峡,但到距中卫二十里地方,仍不得不靠岸,地名煤窑湾,有小市镇,为产煤地带,有煤窑工人三五十家,日长无事,上岸欲买食物。谁知此间生活异常贫乏,除粗面外,一无所有。煤工之家,污浊黑暗,人亦似终年不曾沐浴者。

此间有宁夏省林矿局分卡,记者以其必为保护矿业,或改进矿工之生活者,后知完全为一种税收机关。每一小羊皮筏煤炭,由此运往中卫等地,须上税大祥三角,对于林矿事业之本身,则未闻有丝毫的筹谋。至于煤之开采,全为旧式土法之自由挖掘,煤工之作工与否,及其工作之多寡,全由自己之经济环境与健康情形,自由决定。大规模之生产,还未曾出现。不过,在严酷的生活鞭策下,煤工的“自由”选择,只有限于饥饿,或者无休止的辛苦工作两途。

也有黄河北岸的地主,在这煤矿区放债,不过十九为实物放款,如米面油茶盐之类,而偿还则要现金。奇怪的是,此地真正入山负苦的,多为本地人。而做小饭店、小店、小商业的,则多为河南山东人。在这小煤区中,山东、河南人要算上等人物。

将过中午,许多煤夫,借了吃饭的机会,聚在一家小店下象棋,记者也去参加。他们几乎全为鸦片政策下的牺牲者,加以工作之不合卫生,营养之不充足,故其身体与面貌,皆苍白羸弱,令人可虑。

他们这小小集团中,走棋技术都不甚高。末后有一位中年弱瘦、衣服褴褛、烟毒遍身的煤工,出来和记者对弈。他精密高远的棋步,令人惊服他的聪明。只有用“同归于尽”,或“稳扎稳打”的战术,记者才可以希望与之打成平手!而且他的态度之大方,内心之沉着,皆为不易多见者。记者曾在某处见有黄包车夫自做对联云:“莫笑拉车受辛苦,请看当年宋太祖。”颇与此事同令人有所感动。

按:人们在谈论成功时,往往低估了运气的作用。正如这位“煤工”棋手,凭其聪明的大脑,若有良好的环境,则不至于如此破落。一个好的社会就需要给人民创造好的环境,让底层人民也有凭借努力向上爬的机会。即将到来的高考就是这样的机会,祝考生们能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水平!

最后一日的水程,只有二十里,就到中卫县水路码头的新墩。筏近新墩,即可以看见黄河西北岸互相联络的圆柱形大绸堡,红色的外表,成排密接的枪窗,使人望而生畏。据记者在西北各省所亲见碉堡言之,当以宁夏省中卫境者为第一。如登新墩岸上视之,则坚牢之大碉堡群大约以五里之半径环拱中卫。

此种碉堡之作用,当在防止毛泽东、彭德怀等之渡过黄河。就中卫一地言之,已成难攻不落之形势,惟碉堡之修,必有所守。如社会经济日蹙,民生日困,则祸乱将起于萧墙,边境之防御工事,将无所用之。

按:1949年9月,第一野战军19兵团在杨得志的率领下,向宁夏进军。宁夏“二马”中,马鸿逵乘机逃往台湾,马鸿宾率部起义,宁夏解放,中卫之碉堡果如范先生所言,无所用之。

新墩距中卫城五里,墩之对岸,尚有未熄之火山,夜可见光,日可见烟,闻烟火中有奇味,近之则能立刻使人昏倒。墩上居民四五十家,其房屋整齐,身体强壮,屋内清洁者,全为回民。汉人多为鸦片所毒害,身体日坏,经济日窘,生活所逼,故妇女之风气,颇有难言之苦衷!

中卫为兰州宁夏水陆交通之枢纽,且东可以过黄河以通固原平凉庆汤环县,西可以过沙漠达永登,再由永登西通青海,北上凉州。故军事与商业皆为要道,唐宋时所谓鸣沙州即此。因中卫城西有沙山,人如自山上滑下,沙中作雷鼓之声,与敦煌之鸣沙山同其情景。自科学之见地言之,此种鸣声,究为何种物理作用,尚有待于专门家之研究。

按:后经科学研究,发现“鸣沙”现象是由于,沙粒表面经风蚀、水蚀,形成了很多小孔,构成共鸣腔,因此在外力作用下,沙粒之间相互摩擦、碰撞,产生了声响。上世纪90年代,游客增多,沙粒磨损严重,继而产生粉尘等杂质,导致许多“鸣沙”丧失了“鸣叫”功能,成为了“哑沙”。近年来,随着生态环境等改善,“鸣叫”功能又开始逐渐恢复。

中卫城中,此时正在大大的翻修下水道。所有城楼庙宇亦在大事改造之中,各种苦力,如制土砖、运土砖、砌墙壁……等,皆以士兵为之,只有关于细微技巧之处,始雇工匠。故此等士兵对于土工、木工、石工之中下级工作,皆已熟练,其灵巧者,直已变为纯熟之工人。惟待遇方面似乎甚差,士兵之衣服,表现为千缝百补之穷像。

黄河到中卫以后,因为山势之开展,故河之两岸冲积成肥沃的平原。自秦汉以来,渠政早兴,引黄河水以灌此沃野,水旱农作皆甚相宜。惜因对内交通不便,经济文化,皆无甚可言者。即以中卫而论,县党部民众书报阅览室中,仅有厚厚的灰尘蒙盖下的几本旧书。除宁夏、甘肃两省党部办的《民国日报》各有一份外,只有一年以前的天津《大公报》两张!

皮筏上的滋味,已经尝过了。落后的交通工具,虽然可以满足到西北游人们的好奇心,等到实用起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到底不行。西北本是多风的地带,这样见风就停的筏子,如果要一直坐到包头,那只怕要急白了旅客几根头发!

中卫到宁夏按:彼时宁夏城即指现银川市兴庆区)已有长途汽车,而且当日可到,我们于是舍筏而登车。水手们知道记者要离开筏子的消息,他们一齐似乎堕入了冷寂的空气中。几天来培养成的热闹活泼气象,至此化为乌有。他们说:“你们要走,我们都破翻下了!”(“破翻下”为河州土语,表示心里难过的意思。)

按:“破翻”在西北各地方言中都有使用,其实在古汉语中“颇烦”早有使用。汉朝桓宽在《盐铁论》中有写:“先帝之时,郡国颇烦於戎事,然亦宽三陲之役。”

因为生活痛苦而枯燥的劳动者,他们最难得的,是旁人对他们诚挚而平等的态度。谈谈古今中外各种各样故事,和他们所不了解的各种问题的解答,都使他们发生了浓厚的兴味。所以只要是用实用的材料,有和蔼灵活的教师,而且被教者的最低生活又有办法,我想民众教育一定能很快的推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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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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