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中年一杯酒，闲散半日人

年轻人爱喝啤酒，盖因其味苦清爽，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些许的苦被认为是豪迈，清爽下的牛饮被看作为痛快。人进中年，火气慢慢消散，好酒之人的心头爱也变成了白酒。白酒的辣，强烈刺激着早已磨灭的心气，舌尖上味蕾的痛感，是中年人活着的证明。

关于中年人喜喝白酒，还有种说法是白酒味儿冲度数高，喝着省。囊中羞不羞涩放在其外，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如芒在背，喝白酒时的小口品咂，是此种心境的小心翼翼。

人过三十五，朋友渐少，点头之交泛如江鲫，能落下座来听你絮叨的三五而已。时光成熟了我们的心智，亦不由自主地抛弃了单纯与信任，所谓成长，不过是从觉着自己牛到只能吹牛的转化，光阴蜕掉了我们的稚嫩，再长出来的皮，厚实耐磨，水泼不进油煎不透，唯有杯酒下肚，由内而外的把欢乐与痛苦逼出，混在酒精里，上劲儿快，散得也快。

我不善饮。每逢友人聚会，自觉坐在女士一旁，随着她们喝饮料。众友戏谑我是饮料小公主，每每说来，大家会心一笑，笑归笑，杯子里倒的还是饮料。真正的朋友，不在乎你酒杯中的是什么，只在乎你能来，端起杯。情如楼台亭阁，过客喜欢雕梁画栋，峻角飞檐，主人则仅需时不时瞅上一眼，嗯，它还在，那便好。

为了不破坏我的固有形象，我喝酒基本上是偷摸着喝，不多，小酒盅一杯，三钱五钱到量。妻知我绝少饮酒，家中常备者，价格不菲。她有个逻辑，既然一瓶酒喝半年一年，那不如买点好酒。啥是好酒？于我而言，三五百已是天价，妻的大方令我感动。

一瓶酒，开了封，费再大的力气拧紧，一年时间也会冲淡酒味。我不管那些，要的是个意思。如今生活工作，好多本有意思的事情在人情世故的操纵下，不是弄得没有意思就是太有意思，最后让人摸不清头脑，不知到底几个意思。索性把意思留给自己，浅浅喝一杯，意思意思。

老父来家，见我柜上有酒，惊诧不已。我的酒量在他眼里殊为可笑，用他的话来讲，捎带脚喝的都能把我灌醉。他的言语，在我们的方言里叫作“褒贬”，褒没有贬尽显。褒贬归褒贬，老父但凡在我家留饭，总要兴致盎然地喊我陪他一盅，真的是喊，喊的内容次次相同：“你媳妇做得这么好的饭菜，咋能不喝一口？我自己喝没意思，你倒杯陪着。”

父母家永远是自己家，子女家终归是子女家。老父喊我的内容，无非是怕我妻说我、劝他不要喝酒，好话说在前头，再傻的儿媳妇也不会驳了公公面子，说在前头，是上辈人的尊重，亦是无奈。

酒不多，饮来极其漫长。喝到饭菜下桌，碗筷收拾，爷俩依然在喝。妻知我们，老父一来，她便多拌上几样凉菜，正餐撤走，凉菜留桌。酒是话把子，喝得多，拱出来得越多。与父聊，有以下三个步骤。先说孩子。孩子的学习生活等等，说到一半，老父插话云：你小时候如何如何。再说他的朋友，哪位儿女孝顺，哪位驾鹤西去，唏嘘感慨后，酒至酣处，开始第三阶段；第三阶段是永恒的话题，老家。哪怕现在老家本家亲戚寥寥无几，田间地头无有熟悉的身影，老父也不可放过。从他的儿时讲到我的儿时，从吃不饱饭到村里人进城，说不完的话题。

进行到第三阶段，我杯中酒不剩几点，不敢喝，留着和老父碰杯用。他不在乎你杯中有无酒，有个碰杯的动作便是欣喜。这意味着，你没有嫌他烦，愿意听他说。从前的父亲不是这样的，和我话极少，说不了几句就会呛呛起来，挑剔你身上所有的毛病。退休后的父亲，好似一夕之间褪去了所有棱角，柔和了许多。

一人喝酒，时间漫长，两人喝酒，流光飞逝，爷俩喝酒，表盘停驻。我们由餐桌喝到沙发，妻在卧室看书，孩子书房学习，猫儿睡卧阳光下，屋外喧杂附着在落地窗上，擦不掉也进不来，往事下酒，酒出奇慵懒，回忆佐菜，菜有滋有味。

杯酒之间，老父两鬓斑白，焗油膏掩不住沧桑，遗漏的几根更显老态。不知现在科学解释对中年人年龄的限定几何，当我把工作和生活分开的那一刻起，自认已是中年。中年挺好，一杯酒，半日闲，满足之至。能满足的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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