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可施的地方

有家可施的地方

久居城里什么感觉?四季转换不明,心绪面目不清,像沦陷直线加方块的装置里,人会疲塌,呆掉,甚至窒息。鱼盘水洼,喝不到鲜水,也有混浊的呆样。一下雨,立即活泛了。你看鱼在溪里游,会溯流而上,一边游一边哔哔跳,就是撒欢的意思。日常一地鸡毛,双休日,可以中程游,游哪好呢。琴说,我先生出门远游,不如你游我家吧。听着有点禅味。于是笑应。

乘公交,一站一站过去,是大展出发的15路车,特地留意了站名,竟也有意趣:柴家桥头、干施岙、塔岭下、赵家岙、秀竹庵、洪洞岙、大树下、芦花……想想,这些地名,汲了泥土山水的清气,与沿路景致串起来,那是古诗词里的况味呢,泡在初夏诗意里,板结的内心,开始软和起来,田舍阡陌,满眼是春风春水的青绿。

琴说,你乘29路好了,我在浅水湾站头等你。我不,喜欢随机下车,随意漫走。方向朝西,一个叫施家岙的山村,在我心里,是一个鲜活的存在,可以边界模糊,但有避世幽趣。在思维的闭环里呼吸,心的空间没了,是会得病的。散淡、无序,做一做自由的春梦,会润泽生命的根器。

幸好,乡下还有空间:有山野意趣招魂,有诗性土壤埋骨。 凭依稀记忆,自行去摸门户,不算风雪夜归人,也有短暂出离的快意。想像自己是一个独行的远客,走在斑驳的旧时光里,经历一段失联的过程,也有自我放逐的趣相。 东逛西游在芦花街头,吹吹清新田野风,嗅嗅老巷陌气息,感觉轻松自在。

拐过三角地摊,看到一些灰衣长者,坐在疏风晨曦里,守着小摊土产,一筐稚鸡,一箩小鸭,叽叽喳喳,叫醒过往,顿觉接上地气的亲切,好像对方就是我久别的亲戚。一摊一摊看过去,豆沙团子、小虾皮、豇豆粽、糯米饼、青竹笋……都是记忆里的味道,空气里开始闻到稻香、麦香、松花香……挑战麻木的味蕾,口水不知不觉溢满嘴巴。

一口吞下去,满肚子时鲜,整个农耕时代在胃里打滚发酵,像黄牛入栏,夜到再慢慢反诌回味。

抬头望天,白云很纯,呆在湛蓝里。我停住脚步,呆在神思里,人类找不到虫洞穿越净土,就只能站在地球上隔空吸氧。我听到智者的一声叹息,破空而落,彻骨之寒,那是海德格尔喑哑的嗓音:无家可归状态已经成了世界命运。

渺小如吾辈,焉能拉得住失重的世界?

最后,截住脑回路,拎了几只粽子,戴上一顶竹笠,做个自由山民吧。 离开市肆,遁入村庄。转角处,一袭轻骑挡住去路,琴坐在车上看着我,眉眼里全是笑。几分钟光景,车子钻入小巷,停在山脚一家后门口。 自由的春梦,搭个伴儿,继续做。


有家可施的地方

这是两间瓦房,紧靠山溪和菜地,琴的丈夫性情淡泊,工作之余,居间老家,挖地种菜,乐其逍遥,琴呼其“自然庄子”——在我眼里倒是一幅山涧隐逸图,“自然庄子”颇有“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的倒带人生态。你想吧,滚滚红尘,凡俗世界,能有几人得此神形俱在的真趣?

这里是舟山本岛最大的山岙,腹地宽阔,岙似畚斗,藏风得气,颇有气象。山是环形状,南面通海,从地理角度看,像一把安泰的藤椅,可以想像,上面坐着一个宽厚长老,那是山村的缪氏祖先,睿目智光,睇视来路,穿透袅袅炊烟,越过片片帆影,望向时间尽头——海那头的陆地,是大明朝的兰陵故园,又是流离迁徙地。

翻翻发黄的生存谱系,动荡是其主题,安耽可不容易。

人们追求永恒,结果总被戏弄。世局如饭局,推杯换盏间,江山易帜,死生契阔,由是产生最大的哲学:无常。能远离灾变,到此安命,实在是有眼光的选择。不过也有意外,记得早年听长者说起,此地附近不知哪个山坑,曾有刀兵经过,躲在坑底的难民,突起小孩啼哭,其母惊骇,急以手捂其嘴,直至窒息,而众民得救。

时间会消蚀悲喜,也会荒芜善恶。山河未变,变的是人心。但埋在地边的祖宗,一直眷顾着子孙。回看那山头,一个连着一个,是青葱的乳房,是蒸熟的馒头,只只圆润丰美。绿林漫山淹坡,不见一石祼露,山脚有水库,水色青碧似染,林间虫鸣鸟飞,土壤肥得流油,各色蔬菜瓜果,伏地攀棚,不负人力,尽得风流。山水有源,沿地势潺潺而下,溪水逶迤数里长,润泽沃畴良田,涵养世道人心,不知不觉间,哺育了数代山岙子民。站在溪头,看脚下清流,一去不回。突然希望,溪流尽头,不是浑浊大海,而是戴维笔下的瓦尔登湖。

好山好水有营养。上山摘了一篮蜜甜桑果,再到地里拔一把生态蔬菜。饭后开启村落游,边游边淘老古,琴指点着山脚“风水带”,说沿路横向一溜儿人家,清代以降,出过拔贡学政、清华大学生,还有一位参与营救、护送东极“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三名英国人的抗日勇士。

小小村落,可见得地杰人灵,敦德仁义。我没法从缪氏祠堂找回毁失的文化遗存,但还是透过眼前长满瓦楞草的门洞,窥见了村子沧桑流年背后的辉煌。

村落的建筑,已掺杂外来符号。这些年,在逃离与回归之间,我们总是疲于奔命。这会儿,相对于那些气派的小洋楼,我更倾心于田园瓦屋的朴野,它们有原生的面貌,有精神的沉着,一截断墙,半个厝头,一道照壁,都能回放先人经过的足音和身影,释放山水存贮的底气和能量,置身其中,心里踏实。墙头,屋角,田边,路口,一丛菖蒲,一片金银花,一株红玉兰,自然生长,性灵开合,传递四季信息,滋养村落灵性。就算是田里捋一把麦粒,放进嘴里,也能嚼出日子的丝丝清甜。

当然,也明白,“桃花源”里,其实并无人间乐土,那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先秦后裔,隔绝了避秦时乱,同时也隔绝了文明进程的共享机会。

所谓乐土,源于对外界的一无所知。桃源梦,有的只是文人笔下过滤悲剧的虚幻理想。

不过,山岙里的清甜,却彰显着苦难基因的另一维度。游走于村落,你会渐渐意识到,施家岙地名里蕴含有多重文化意涵:施家人的山岙——你可以说它是姓氏的地盘定义;施与家的山岙——又是它开放包容的真切召唤。

不论何种读解,至少,它都能施于每一个精神漂泊者,以流水的灵性,青山的沉稳,土壤的敦厚,来滋养生命的独立和尊严,自由与包容。在众声喧哗,焦虑溢出,甚至一不小心就遭网络泡沫淹没或粗暴绑架的现世,不至于坠入无根之渊,不至于迷失得颠三倒四。它更像一只巨大的消音器,拒绝浮嚣,守住底线,亲近自然,让人性之光烛照来路去处。

这并非精神催眠,这是自然之神的恩施,也是村庄存在的意义。

那一夜,我在施家岙没有梦游。


有家可施的地方

作者:茅洋

责任编辑:孙鼎期

排版:朱清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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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1

标签:田舍   芦花   意趣   清甜   村落   山脚   土壤   山水   自然   地方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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