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行走:徒步滇缅公路-

这篇报道发自学者保罗·萨洛佩科沿人类祖先足迹穿越世界的徒步,旅程会持续多年,共三万三千七百九十六公里。

在中国西南部,战士的英灵仍铸就着二战时期的工程伟绩。

永远的行走:徒步滇缅公路

云南省腾冲国殇墓园内矗立着数千名中国阵亡将士墓碑

摄影:PAUL SALOPEK


撰文:Paul Salopek

地点:中国云南腾冲

这是一条由战争造就的公路。

它始于缅甸北部,线缆般弯曲延伸至中国边境起伏的山林之中,随后延展至腾冲,一座曾被美国轰炸机炸平的贸易重镇。

在腾冲附近,它绕过了一家因新冠疫情歇业的麦当劳,继续向前,穿过遍布瓦顶的小村庄,那里的农民在柏油路沿晾晒玉米。公路向右转,绕过高耸的亚热带山脉,其中设立了自然保护区,最终消失在退休老师许本帧种植的一片布满波纹纹路的棕榈树丛。

许老师已经一百岁了。

83年前,许本帧17岁时,他被招募至一个由20万名中国工人组成的军团中,工具基本上只有铁锹和藤篮,却帮助拯救了二战中的中国——因为他们日夜兼程修建的正是著名的滇缅公路。

那是1938年,日本侵华军队封锁了中国的所有海港,这个被围困的国家迫切需要一条新的后方物资补给路线谋求生路。来自当地村庄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每周七天拼命工作。

在当时这个地球上雨水最多、疟疾最严重、地形最复杂的地区之一,他们开辟出一条717英里的卡车公路,通过英国统治下的缅甸把美国的军火、食物和药品运输进来。大约2300名筑路工人为此丧生。

永远的行走:徒步滇缅公路

许本帧在孙女李爱萍(音)的帮助下讲述他的故事

摄影:Paul Salopek

在谈到为中国抗战所做的艰苦贡献时,许本帧说:“我和其他的农村男孩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他是一个儒雅的人,常常微笑,就像一些听力受损的人有时会微笑一样。他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当时很困难。”他最后终于说。

我徒步穿行于世界各地。

在过去的九年里,我用脚步丈量埃塞俄比亚的骆驼小道、沙特阿拉伯的朝圣之路和印度的高速公路,作为“永远的行走”这个全球“慢叙事”项目的一部分。我希望追溯史前人类的首次全球性迁徙。

历史是我的向导。然而,在中国云南见到许本帧时,我就像在徒步于罗马街道,面对面遇到了一位真正的罗马军团的百夫长。我和这位年迈的师者谈起今已淡出记忆、成为传说的血腥冲突,询问他从中得到了哪些教训。

“只有掌控力量才能守卫和平”,许本帧重复着那句老话。

他坐在村中的院子里,向孙女挥了挥他那苍老的百年老手,这是说要上茶。然后他自豪地给我看一支钢笔,是多年前两名来访的美国空军军官赠送给他的,作为二战期间中美友谊的纪念品。

永远的行走:徒步滇缅公路

腾冲国殇墓园内的一座青铜雕塑

为了纪念二战期间帮助修建滇缅公路的当地人民

摄影:Paul Salopek


一些历史学家将滇缅公路(Burma Road)视作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伟大的工程壮举。

但公路不止一条。 其中一条公路完全属于中国,是从汗水中炼出来的一条路。

其高级工程师之一谭伯英一开始坚信这个工程会失败。在一本已被遗忘的回忆录《修筑滇缅公路纪实》中,谭伯英记述了一张巨大的碎石地毯是如何被徒手小心翼翼地铺过三座野山山脉,最终成了宽23英尺、长600多英里的路基。“这千千万万的石头都是一块一块铺上的,这幅景象比我能想到的任何东西都更清晰地展现了数十万名默默无闻的劳作者在建设中所付出的巨大的集体努力。”

谭伯英回忆说,上百人的工人队伍拖着粗粝的石灰石压路机来把土压实。在陡峭的山坡上,这些五吨重的圆柱经常从工人的手中挣脱。“没能躲开的(工人)会被压扁致死……这也有时也发生在小孩子身上,小孩喜欢往山下跑,争着要比这些被释放的巨兽跑得快;因为毕竟是孩子,他们喜欢在工作时玩耍。”

这条紧急补给线从云南省省会昆明开始建设,最终到达盟军在缅甸腊戍的铁路终点站,大概平均每英里有三个人死于建设。

仓促训练后,中国志愿者驾驶数以千计破烂不堪的车在这条路上行驶了三年。然后,在1942年,日军入侵缅甸,切断了这条路线。于是,第二个机械化的修路阶段开始了。

美国很想让中国继续对抗共同的敌人,于是部署了数千名士兵来铲开一条从印度到中国的平整新路,以绕过抗日作战前线。这条新的中印公路长达1079英里,同样代价高昂。施工过程中,平均每英里大约有一名美国士兵死亡,主要是因为疾病和事故。

昆明的二战历史学家戈叔亚说:“有些人说建得太晚了。”他指出,美国建的路在1945年初开通,就在日本人被广岛和长崎原子弹轰炸后投降的前几个月。(温斯顿·丘吉尔比较否定这条路,认为它是 “一项巨大的、费力的任务,在对它的需求消失之前,它不太可能建完。”)

戈叔亚估计,只有六七十辆美国陆军卡车开过了腾冲段——美国人在云南修建的史迪威公路(中印公路)的一个崎岖的北部分支。我从这里开始行走。

我徒步94英里(151公里)穿越了滇缅公路。

我从古老的边陲小镇腾冲跋涉到保山,保山曾是一个小型后勤中心,曾被日本人炸毁,而现在是一个250万人口的城市。

今天,这条路在宁静的市集小道上蜿蜒,连接着一座座瓦顶村庄。它的最后几英里埋在高速公路崭新的混凝土之下,高速公路因中国经济的蓬勃发展而激增。不过,战时的路面偶尔也会冒出来。抬头看看悬崖边的公路切口,岩石上经常会看到一种石痕,那是由早已消失的修路工人挥动数千把镐头所敲成的。八十年前由美国军队匆忙架设的便携式 “贝雷桥 ”仍然横跨在中国的几条河流峡谷上。

我还能看到昔日修路的工人们。

比真人大的青铜雕像刻画了一批批竭尽全力的村民们:一个重复出现的形象是一群精瘦的光膀子男人拉着巨大的石磙。有些人看起来很像年迈的许老师。

永远的行走:徒步滇缅公路

腾冲国殇墓园里的两座墓碑,用来纪念两名阵亡的美国士兵

墓园内一共有19座盟军将士墓碑

摄影:Paul Salopek


走滇缅公路,现在是一个有意思的时间点。

也许美国和中国是现代政治和经济的竞争者,也许这两个超级大国的关系遇到了困难。但是,从1942年到1945年,在云南省,这个部分被日本人占领的通往东南亚的战略门户,两国军队曾并肩作战和牺牲。

这场在中国叫做“抗日战争”的冲突不亚于一场生死存亡之战。在日本对中国大陆的长期而残酷的占领期,被杀害中国公民人数的估算高低不等,大概是1400万至3500万。对于在二战中总共损失了41万8500人的美国来说,太平洋战场上的中缅印战区并不出名,但对牵制数十万日本军队来说至关重要。

“罗斯福总统去世时,这里举行了公开的追悼会,全镇的人都参加了。”腾冲市有一个巨大的战争墓园,墓园副主任伯绍海说:“许多云南人仍然感谢美国人民在战争期间的支持。”

腾冲的这个纪念性公墓是很不寻常的,有两个原因。

首先,它的3000块墓碑纪念的是国民党抗日军人;其次,19名美国士兵被列入死者行列。这些美国人是帮助中国从日本人手中夺回腾冲的顾问。

在1944年夏天,数以万计的中国军队在汤普森冲锋枪等美国武器的武装下,用竹梯翻越腾冲的古城墙来发起袭击。美国的空中火力,包括来自著名的飞虎队的志愿飞行员,在石头城墙上炸出洞来让军队通过。

今天在云南,中印公路并不经常被称为中印公路。

这条路也被称为 “史迪威公路”,以促成了这条路的修建的美国将军约瑟夫·史迪威(外号“酸醋乔”)命名。标示这条路的庞大灰色巨石上用中文刻着他的名字。在热带阳光下,这块石头是个遮阳的好地方。

许老师完成了他在滇缅公路的修建任务并幸存下来后,加入了中国军队。

他被派去守卫美国空军使用的一条跑道。他谈起这件事时,像是谈到升迁一样,尽管他的战友中有130到380万人死于战争。

“我眼看着他们把炸弹装进嵌板,”许老师说,他嘶哑的声音甚至现在还浸透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纯真。“我想象不了它们有多重。”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坠机点遍布云南西南部的丛林——这就是第三条“滇缅公路”:空中补给。去年,就在边境附近的缅甸境内,一架老式美国货机从河底被发现。Facebook上一张图片展示着当地农民在被淹没的机翼上行走,仿佛走在某个被遗忘的史前生物的骨头上。

我继续行走。

我走过因疫情而空空荡荡的史迪威度假酒店;走过路边的史迪威餐厅;还走过了怒江——彼时,中国的男孩们曾用竹筏横渡怒江、突破前线。

在滇缅公路沿线的保山城外,矗立着一家茶馆,两百多年来一直为旅行的人提供茶水——而且只卖茶,别的没有。这栋木结构建筑被烧木材的烟熏得发黑。它在战争中幸存下来。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美国大兵在云南某地笑着抿茶。邻桌的一个农民粗声粗气地坚持要我站起来看看那张照片。我照做了。但他还一直叫我看,要更努力地看,仿佛他想让我牢牢记住。

(译者:璋煜)

美国学者保罗目前正在中国境内行走,并与SMG合作拍摄纪录片《永远的行走:与中国相遇》。该系列片将于2022年登陆东方卫视,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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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6

标签:腾冲   保山   缅甸   云南省   国殇   公路   墓园   云南   美国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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