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炉煮茶|时光在高速上美丽

金毅/文 孙虹/图

京沪高速像一条黑色河流,大小车辆浮行其上,如百舸争流,欢快地驶向各自的码头。

从北京到上海,首次选择自驾,虚心请教百度地图,说1200多公里,需走13个小时。云计算出的时间,是个概数,不考虑加油、歇息和堵车,仅供参考。

路途遥远,鞍马劳顿,我有些担心,当然不必担心自己的驾驶技术,因为我还没学会驾驶。所谓自驾,是老婆独驾,方向盘、油门和刹车都交给她一人倒腾。按以往驾车出游的经验,需要我负责的,是在副驾驶上冥想,打盹,剥桔子充填胃囊,听音乐洗涤灵魂,闲得跟挡风玻璃下的绒毛小狗没有两样。

悬在心头的忧虑来自网上,吐槽女司机的种种神行为,荒诞地把常规操作成违规,让我难以镇定自若波澜不惊。她却不屑一顾,说这点路算什么,驾车去西藏不比这远?路不比这难走?高原缺氧脑袋不比这更犯困?她与朋友驱车赴西藏,经受过复杂考验,光辉经历让她从“女司机”晋升为“老司机”。

小炉煮茶 时光在高速上美丽

以前无数次从北京到上海,抑或从上海到北京,受“时间就是金钱”的影响,我总是选择把自己托付给飞机或者高铁,它们也乐于帮助我实现争分夺秒的愿望。走铁轨,高铁奔驰在祖国大地上,检阅茁壮成长的城市与村庄。走空中,飞机越过群山之巅,朵朵白云陪伴。即使有时晚点“卡带”,也不严重,总能朝发夕至,金钱购买到速度,同时也购买到时间。

如果要想热闹,也要选择飞机或者高铁,只要一张票,便与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拥挤在一起,像临时组成一支平庸的乐队,演奏一段嘈杂的进行曲,曲子里往往会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若是幸运一些,能邂逅一两个熟人,打个“久违了”之类的寒暄。再幸运一些,如我的一位同学,在火车上遇上红颜知己,售票机让两张车票萍水相逢,竟巧点鸳鸯谱,把两个素昧平生的人送进了婚姻殿堂,上演了一个速度与激情的浪漫故事。当然,这么有趣的旅程毕竟寥寥无几,多数人在到达目的地后,没有留下记忆,而没有记忆的旅程,只是一段没有感情的点对点线条。

如果按照身体的舒适指标,还是要选择飞机或者高铁。尤其上了飞机,椅子上一躺,安全带一扣,享受漂亮空姐送来的点心饮料和微笑,都能甜到心里,看半部电影,把报纸从报头的编辑部看到报尾的印刷厂,或闭目养神,等待降落机场后,机长亲自在广播里向你道谢乘坐他驾驶的这趟航班。

被护送,一路畅通无阻,都不用摁喇叭;被悉心服侍,许多人在家里都享受不到这等待遇。舒适是舒适了,缺点是不自由,上去就被困住,让它停或让它走,走快一点或慢一点,你说了不算;连打开舱门或者车门,你都做不了主,期间你能去逛逛的地方只有厕所。人家的地盘,一切都要接受规矩和公德的约束与限制。而自驾,我的车内我统管,放进放出空气,调高调低温度,加速或者降速,甚至脱了鞋袜哼个小曲,这种纯属个人的自由,相较于身体的舒适,我更享受拥有自主权这种精神的舒适。

于是我赞成妻子开车回上海,把三市三省高速路边的行道树一棵棵数过去,把路牌上“欢迎光临XX市(县)”的谢意一个个心领过来。路上可能会遇上点麻烦,虽然谈不上冒险,可我还是在开拔前动员几句:咱们宁可慢一点,也要保证安全,行稳致远。妻子显然不爱听:你别瞎指挥就行!

第一次舍弃飞机和高铁,不依赖飞行员和或高铁驾驶员的能力来完成这段旅程,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完全程。经历没有经历过的事,便是书写自己人生中一小段自得其乐的历史。谈不上浓墨重彩,轻描淡写也是一种尝新。

雾霾遮天蔽日,天空灰蒙蒙的,这是京城冬天的特点,总像缺一把吸尘器。上了高速,车窗外明亮了一些,行道树一闪而过,北方的路旁一般种植国槐和白腊树,可能是它们耐旱耐寒生命力强的缘故。只是到了冬天,树上光秃秃的,无一片绿叶,虬枝横斜,粗犷遒劲,呈现出线条美。个别凌乱的枝杈间,还盘踞着硕大的黑色喜鹊窝,像拆成废墟的村庄,仍有钉子户坚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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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两旁的农田里,麦苗还没有长起来,黄土裸露,风过处尘雾飞扬。看上去有些萧条荒寂,其实,地底下睡着蓬勃的生命,只等春风一吹,她们便苏醒过来,破土而出,给土地铺上厚厚的绿毯。土地就是这样,在人们用衣服把自己包裹成粽子时,她却袒露胸膛;在人们除去身上的衣物接受凉风的吹拂时,她又穿上浓绿的衣裳,可见逆行者往往是奉献者。现在,农民不去打扰睡着的庄稼,他们这个时候正用闲出的双手准备年货。

京沪高速道路宽阔,一路畅通,连省界收费站业已全部取消,这是联网带来的便利。科技造福人类,其中之一就是将复杂变得简单,尽量剥除生活中的种种繁琐。

一口气开到济南服务区,已是晚上9点多。前面的服务区我们都没进,就是等着进济南服务区,不为别的,只为济南是生养我老婆的地方。她原打算回家一趟,春节前看看亲戚朋友,有几位同学和闺蜜早已相约聚餐,落实过年的共同科目。可眼下疫情把西安天津等地闹得人心惶惶,外地人闯进一座城市,会引起有关部门的警惕,因此最好是过家门而不入,在微信的虚拟世界里怎么折腾都行。

服务区大楼略显空荡,我们目的是填饱肚子。虽然时间不算晚,但只有两家餐饮店还在营业,一家卖西点饮料,这种店从来留不住我的脚步,胃对其不感兴趣;另一家卖驴肉火烧和面条,可她们也已在收拾台面,准备10点钟关门大吉,我们赶紧让她们做今天的最后一笔生意。过了这个村恐怕就没那个店了,济南是省区,这里吃不到,基本不要指望到前面的市区县区里,能让咱喂饱辘辘饥肠。

饭毕,继续赶路。一弯新月挂在天上,她是夜晚的旅人,正一如既往地慢慢把自己走圆。今晚月色与灯光展开对话,于天地之间结成了光的同盟,她穿过云层,车灯穿过夜幕,扑灭涌来的黑暗。

跨过零时,生物钟及时把我催困了,眼皮子开始打架,播放的音乐都像催眠曲。前方路牌闪动,告诉我们已进入莒南县境内。我提议在此歇一宿,不能因为有月亮的陪伴就走到天明,月可以不歇也不累,人会累得够呛,何况莒南差不多位于京沪的中间点。

选择在此歇息,是老婆身上有正宗的莒南血统。她父亲是此地的“土著”,14岁参加革命,身体没枪高,便在抗日战场上冲锋陷阵。日本鬼子投降后,他又随解放大军打过长江,一直战至福建,又随师抗美援朝。组织做媒,给他介绍了个济南老婆,他习惯于听组织安排,便欣然接受,把家安在济南,离休后也定居济南。我老婆也自然生在济南,长在济南,却从没来过莒南,也就是说,她不知道祖宗长啥样,也不知道养育祖宗的土地长啥样,这一直是她心中的遗憾。今晚机缘巧合,不瞄一眼说不过去。

导航给我们介绍了一家莒南最高档的酒店。不出所料,高耸入云的酒店窗户黑乎乎的,疫情期间,店家都在为入住率担忧,根本不用预订。房间不错,干净卫生也安静,稍显不足的是不提供早餐。不过我们能理解,没有几个客人,酒店入不敷出,苦苦支撑,开门纳客已属勉强,再提供丰盛的早餐,不符合商家的止损期待。

第二天我醒得早,站在房间的落地窗前,看清了宾馆坐落在城乡结合部,四周都是建设工地,脚手架林立,地上挖出一个又一个大坑,工人们在坑里种植钢筋水泥,相信很快会长起一片新楼群。宾馆门前的大路,是通往高速入口的交通要道,我仔细观察进出城的车辆,数量相差无几,且以本地私家车居多,管中窥豹,我推测这个红色老区,供需没有很大矛盾,市场需求不太强烈,经济发展谈不上快速繁荣,而旅游业更不乐观。

我跟老婆说,我们不着急赶路,既然来了你真正的老家,人家是故土难离,你是故土难见,就多待一会儿,进城区看看,顺便吃顿莒南的特色美食。我清楚,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双脚踏上的是一种念想,双眼看到的是一种景色,双耳听到的是一种语言,只有胃能体味到最真切的市巷烟火风情,最能触摸到这片土地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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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路长在嘴上,我们在宾馆门口拦住一个本地小伙,向他打听城区最好吃的地方。小伙操着正宗的莒南话,指手划脚地告诉我们到莒南要吃驴肉,离此三公里有个驴肉店,许多外地人都奔着那地儿去,是家网红店,你们不妨也去打一回卡。

莒南驴肉,远近驰名,与临沂八宝豆豉、蒙阴光棍鸡并列为沂蒙三大名吃。我们来到小伙指点的驴肉店,起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偌大名气的特色店,店面却很不起眼,淹没在一片土灰的平房中,像驴混杂在骡子中,不仔细找极容易被疏忽过去。走进没有闪亮招牌的店门,店内也没有华丽的装饰,像普通的“农家乐”,但门庭若市,顾客一拨拨地来,柜台里的两个大妈级服务员,一个忙着收钱,一个忙着交货,还都忙着跟刚进来的人打招呼,让我的耳朵里塞满了当地口音。买肉的很有意思,一只塑料袋装驴肉,两只塑料袋装黄澄澄热腾腾的驴汤,一根手指拎一袋,提溜着扬长而去,有点儿像青岛人买散装啤酒。

我见里屋冒出雾似的热气,便凑过去看,原来是操作间。只见两口直径超一米的大铝锅,正煮着满满的驴肉,煤气灶烈焰熊熊,锅里“咕嘟吐嘟”地冒泡,肉在汤汁里抖动,像是那种很愉快的颤动。香味四溢,直接勾起了我的无穷食欲。我问正拿长柄勺撇去汤面泡沫的中年汉子,能在这里买在这里吃吗?他说可以。问我要多少?我说先来一斤。话音刚落,他已迅速用一把长铁勾,勾住一大块肉,放在案板上,又操起一把钢刀,砰砰啪啪一阵响,三下五除二,一堆驴肉切好了。我刚想说够了,没想到他又勾起一段手腕粗的的驴肠,又是砰砰啪啪一顿剁,然后拿起手边的大盘一盛,也不发话,往我手上一递,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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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汉子真的是人狠话不多,我想象《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进店一拍桌子:“来二斤牛肉”,气势上也是这般豪横。

店里独辟一室供客人就餐,摆简易的桌椅。我们找一张空桌子坐定,桌面放置一小碟盐、一小碟辣椒末和一碗切碎的大葱。跑堂大妈端上一大盆驴肉汤,盆是铝盆,可用于洗脸洗脚的那种。汤的份量,能让一头驴喝饱,而且是白送的。我问这怎么吃,佐料呢?她说就醮盐或者辣椒末吃,大葱撒在驴汤里。我问还有其他食物吗?她说还有火烧,白酒啤酒,别的没有。我点了两只火烧,中间夹着卤好的驴肉。

驴肉的肌理细匀,醮盐来吃,保持了肉质的原汁原味,鲜香细嫩,醇美可口。驴没有力量型的牛那般健壮,肉质便不似牛肉那般结实,嚼起来腮帮子不用跟着使劲,需要以牙口的力量对付肌肉的力量。驴的脾气是犟了一些,体格弱了一些,原本却也要从事高强度体力劳动,比如拉车推磨,给张果老当坐骑等,虽然现如今基本实现了农业机械化,大部分驴子处于失业状态,不干农活或干得少了,交通也由不排固体排气体的车辆取代,驴被猪一样饲养起来,但基因难以改变,便又不似猪肉那般油脂肥厚。

打一个饱嗝,我摸着幸福的肚子,对“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一民间褒扬,有了充分的认同。我想吃掉“黔之驴”的那只老虎,也有同感。美味值得回味,吃了还想吃,可我不可能再从上海千里迢迢来当“回头客”,上海的高楼大厦,也不允许自己养头驴子,我们便买了两盒驴肉装车上。

临走,我知道老婆在莒南还有几位亲戚,比如叔叔和姑姑,于是问她要不要登门拜访一下,她犹豫着说这次就算了吧,不清楚当地的防疫政策,贸然上门可能引起诸多不便。我想也是,亲情有时候需要体现在不给对方添乱上。那就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挥一挥手,只带走两盒驴肉。

上了高速,前方是连云港市,我已有五六年没来了,很想看看发生了多少变化。我问要不要进市区转转?老婆揶揄:是不是驴肉吃多了,不转几圈难受?

那就发扬驴子一条路走到黑的脾性,日落之前赶到上海。

车轮滚滚,从北到南,高速路继续剖开大地的胸膛。我庆幸选择了自驾,把旅程变成体验,看到更丰富的色彩,薰染更浓郁的民俗风情,感受更有滋味的乐趣,还有体会气温的渐次暖和,空气的逐渐潮湿,以及行道树上越来越多的绿色。

人生是一场奔波,奔波总是为了追寻什么,而无论追寻到什么,过程即是风光。

有一种历程,是将时光放在高速这条河流里美丽。

作者简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与书为友,与山水作伴。小茶叶煮出好滋味,小话题煮出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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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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