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月光下的黄羊丨《当代》新刊

导读

一对情侣前往新疆,试图修复即将破碎的感情。当生活在不经意处露出獠牙,那只黄羊在月光下迈着曼妙舞步,独自舞蹈。

房伟:月光下的黄羊丨《当代》新刊

“迷人” 的黄羊

——《月光下的黄羊》创作谈

文丨 房伟

很长时间了,一直想写写有关新疆的故事。

七八年前,我在南疆待过数月,帮着塔里木的某大型国企做纪录片,去了很多新疆的地方,见识了从未见到的美景,学会了不少美妙的民歌,吃了很多好吃的美食。虽然过去了很长时间,我还经常回味着那些美好的记忆,新疆朋友送的挂件,至今还悬挂在我的手腕上。那些美丽的地名,至今也留在我的脑海里,铁门关、库车、和田、博斯腾湖、塔里木沙漠、英买力、阿克苏的新和县........

我还记得,傍晚时分,从乌鲁木齐机场起飞,我离开了新疆。哈萨克的朋友来送行,我们互赠了礼物,鼻子都酸酸的。飞机起飞,我从舷窗看下去,看着郁郁葱葱,博大神秘的天山,不禁流下了泪水。深夜抵达济南遥墙机场,回到家中已是凌晨,可我毫不犹豫地在电脑旁敲下了一篇小说梗概,大致题目是《塔里木来客》。可惜后来,因为很多事的耽误,我一直未能写完这篇小说,但新疆情结已深深种在了心里。我当时在山东师范大学任教,恰好山师大和喀什学院是对口支援单位,我想去喀什当两年教师。可惜那时孩子还小,我在边疆唱歌吃肉,游览美景,老婆自己在家里看孩子,这种生活老婆坚决不同意。虽然没能去支教,但我遇到新疆的朋友,就感到格外亲切。我后来和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的刘大先研究员成了好友,我们曾彻夜长谈在新疆的感受,都有心驰神往之感。

2019年,我已调至苏州大学,参加了江苏作协组织的新疆采风活动,从乌鲁木齐走下去,游览了北疆的伊宁、石河子、巴音布鲁克草原等地,再次感受到大美新疆的无穷魅力。淳朴善良的少数民族老人,热情洋溢的导游姑娘,锡伯族动人的传说和苍凉歌曲,无私奉献的援疆的江苏中学教师,还有那些新疆可歌可泣的基层干部,都让我再次处于持久的感动中。我们和新疆作家们联席座谈,结识了刘亮程、李娟等一大批让我敬佩的优秀作家,我还应王敏教授邀请,去新疆大学做了一场学术讲座,领略了疆大非遗文化研究的成就。王敏教授也对我说,你那么喜欢新疆,不要总停留在口头上,可来疆大工作一段时间,既找些素材,又可以教书育人,为新疆做点贡献。我也深以为是,约定儿子考上大学,就去新疆。怎料想,儿子去年考上大学,我少了后顾之忧,但严峻的疫情,让我的计划再次搁浅了。

没去成新疆,写小说的想法却愈发蠢蠢欲动了。我的性格之中,是有些“野气”的,不太喜欢受拘束。我年轻时性子暴烈冲动,现在成了中年油腻男教师,但坦率、直爽、热情、神秘浪漫的东西,还是对我有着“致命诱惑力”。当年在大学读书,最喜欢唱那首《草原之夜》,还曾多次登台演出。这几年在苏州任教,受到吴侬软语的浸润,也依然没有忘记新疆梦。《月光下的黄羊》以新疆为故事背景,探讨的却是当代社会中的情感问题。那对上海的小情侣,来新疆旅游散心,也是寻找心灵归宿,重新寻回本心。他们的情感,受到了社会风气的影响,也与探险家老韦的情感困境,形成了某种“互文性”。正是“黄羊”的出现,意外地让他们都解开了心结。黄羊是美丽的,它象征着这世上的美与宽容,也意味着精神的自我救赎。神秘浪漫的新疆,成为我反思当下都市生活的参照,我并不想将它变成“乌托邦”,而是想以此探讨某种情感的理想主义状态。日常生活中,我们越来越制囿于各种利益纠葛与情感的困境,我们习惯当“吃瓜群众”,惯看离婚、分手导致的“致命撕裂”,嘲弄那些名人或普通人情感破裂时暴露出的人性丑陋,而那种洒脱磊落的胸怀,对美的执着,对爱的珍重与怜惜,对情感的真诚与诚实,也许正是我们当下社会匮乏的精神。

迷人的黄羊,美丽的新疆,我还会再写上几篇它们的故事。我也期盼着早日再去新疆,重温那些美好温暖的回忆。

房伟:月光下的黄羊丨《当代》新刊

作者简介

房伟,文学博士,教授,博导,中国作协会员。有学术著作《王小波传》等七部,另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月 光 下 的 黄 羊

(节选)

房 伟

那是几年前的旧事了。我和安筠在乌鲁木齐转机,遇到航空管制,等了许久,顺利登机后,又飞了几小时,才到了库尔勒。老韦已靠在北京越野吉普上,等得不耐烦了。新疆太大,飞都要这么久。我和安筠在机场门口,一通乱拍照,发朋友圈。老韦翘着胡子,说,内地人,高楼大厦挤惯了,到了“撒着欢”活的地方,傻了呗。

我们和老韦不熟。他和我的同学是好友,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同学拜托老韦照顾我们。他这些天正好没事,陪我们在南疆转转。老韦是文联干部,父亲是哈萨克族,母亲是汉族。他有点凶,五十岁出头,身板强壮,浓密的短髭,喜欢叼着黄杨木烟斗。老韦学摄影出身,也兼做导演,还是探险家,他刚给单位拍了纪录片,领导让他在家休假。

闲着就难受,我前世肯定是头野驴,跑着才能活。老韦搔着短发,自嘲地说。

我们哈哈大笑。不知为何,来了新疆,心一下就宽了,说话声音都大了,嗷嗷地,带劲。安筠休闲装打扮,围着纱巾,戴着路易威登的墨镜,还涂了防晒霜。这会儿,她也不管太阳毒了,爬上了老韦的吉普,打开顶棚,催促快些上路。她上车时还不小心蹭了保险杠。老韦的吉普,保养得油光水滑,经过多次改装,有些张牙舞爪。老韦赶紧过去,摆弄半天,轻轻地摸着烤漆,心疼地说,车可是我老婆,闯沙漠,上天山,漫漫长夜,全靠它了哇。安筠赶紧道歉,老韦没发火,只不过盯着安筠,看了会儿,小声对我说,你的妞可真靓。我白了他一眼,表示对这样的恭维,早已麻木了。

来南疆之前,我们做了“攻略”。博斯腾湖、罗布人山寨、库尔勒铁门关,这些地方都必须去,阿克苏的英买力、库车,还有塔里木乡,都是老韦推荐的。安筠想去小河五号墓地,那里有神秘的“楼兰公主”,老韦也曾参与小河墓地的发掘。老韦磕了磕烟灰,把烟斗放好,发动吉普,摇着头说,那是沙漠,不是闹着玩的。再说,那里现在归军区管,为了防止游客干扰,小河已被列入军事管制地。安筠不服气地噘着嘴,说,你怎么能去?老韦挺着肚子说,我是谁?我是中国最高资质的探险导游!余纯顺知道吗?那是我朋友!

我越发觉得,老韦有很多神秘的地方。

老韦开车,和他的人一样,狂野彪悍,速度吓人。他多才多艺,会汉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蒙古语等多种语言,民歌唱得好,肚子里的故事多,路上,给我们讲故事、唱歌,倒也热闹。安筠对他很好奇,问这问那。

我问,老韦,给单位拍的啥片子?

老韦说,无所谓的,几天就搞定了,主要拍了自己想拍的。

安筠说,拍了什么?

老韦丢过来一摞照片。都是天鹅,黑天鹅,火红的喙,黑亮的羽,有的交颈欢唱,有的独自觅食,背景是春天的、雪水融化的天山。

黑天鹅原产澳洲,天山可不常见,爱上它们,我吃了好多苦。老韦喃喃自语。

安筠惊叹着,太美了!一切是大自然的恩赐。

安筠很矫情,外加小白领绿茶气质,不知咋的,我打心眼里腻歪她的做作浮夸。可我不得不承认,老韦是个有魅力的老家伙。

安筠似乎对老韦更感兴趣,又问了很多白痴问题。老韦瞟了我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我索性闭嘴。他俩越聊越投机,老韦的语速越发快了,简直有些滔滔不绝。

房伟:月光下的黄羊丨《当代》新刊

老韦说,他拍了很多照片,也拍了半小时长度的纪录片。他窝在天山一个帐篷两个多月。晚上寒风刺骨,躺在睡袋里,也难以入眠。白天阳光还好,就是山风太大,手和脸都皴裂了。老韦还说,黑天鹅求偶,特别浪漫,既会交颈鸣唱,还会以喙相碰、以头相靠,在天鹅两喙相碰时形成爱心形状。他拍得热泪盈眶……

嫂夫人不管你?你不用管孩子?我冷不丁地问了他一句。

老韦猛地打住,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我们没孩子,去年春天,我们刚离婚。

老韦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精气神全没了,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开车。安筠投来幽怨眼神,埋怨我破坏了氛围。我心里有气,我是“正牌男友”,她倒好,认识一个男人,不到两三个小时,就熟络得吓人。看着老韦吃瘪的样子,我不能再痛下杀手,也就此打住。

新疆的路太长,地方太空旷,开上半天,也遇不到一个人、一辆车。老韦的车速飙得快,开得倒平稳。沙漠公路在孔雀河边,两边的沙枣树、胡杨、巍峨的天山、透着黄色的塔里木沙漠,默默地向后飞速倒退,甚至容不得挥手告别。晚上九点,天还亮着,大团大团火烧云,在天边徘徊,映红了我们疲惫的脸。

老韦低声吟唱,少数民族语言,曲调听着熟。他的声音不大,沙哑浑厚,带着点哭腔,旋律很优美。歌声伴着我们一路西去,向着预定休息地。我没打断他,静静地听着,安筠捅了捅我的腰,小声说,《一朵玫瑰花》,哈萨克民歌。

老韦偏偏头,若有所思地说,年轻那会儿,我就想当“阿肯”,在弹唱会上出风头,唱歌、跳舞、喝酒、吃肉,还有美丽的姑娘。

他又用汉语唱起: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正当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如云霞,歌声使我迷了路,我从山坡滚下,哎呀呀,你的歌声婉转如云霞……

接着几天,大家都玩得高兴,小小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了。老韦大大咧咧,但也会照顾人,他带着我们在博斯腾湖乘船,在附近的少数民族小酒馆吃饭,特意买了正宗“五道黑”鱼。湖水清澈,才养得鱼汤鲜美。小酒馆门面不大,后院飘着牛羊肉香味,门楣上写着几种文字,桌子板凳油腻腻的,歪歪斜斜,像喝醉的酒客。

小酒馆客人不少,汉族和少数民族都有。我和老韦喝了不少伊犁特曲,出门一阵狂吐,吐完接着又喝。老板四五十岁,也和他熟悉,特意给我们送上大羊肉串、羊排和抓饭。新疆羊肉又嫩又软,不膻,说是“大羊肉串”,因为那串简直太大了,一串能顶上海的五六串,嗞嗞冒油,让人垂涎欲滴。我吃了一串又一串,吃得口滑,又要了一大盘羊排。抓饭也棒,羊肉和米饭混合着浓郁香气,葡萄干、胡萝卜、圆葱的搭配,爽口去油腻,让人爽心悦目。只是“羊肺子”,我吃着不习惯。据说是将羊肺洗净,将和好的面用水洗出面筋,呈糊状加油和盐,灌入面肺,扎紧气管,在水中煮。我咬了口,荤香气顶到喉咙,有点受不了。

喝酒!南方少爷,到新疆熏陶一下,才有男人气概。老韦坏坏地笑着。

我也不打怵。虽说我是IT男,在苏州长大,但父母都是山东人,酒量是遗传的,我还不相信,二十多岁小伙儿,会怕老头。几圈酒下来,问题来了。老韦不是喝酒,简直是向嘴里“倒酒”,又急又快,好像那只是几杯凉白开。

我吐过了两次,只能甘拜下风。

我趴在桌上休息。安筠和老韦划拳,她酒量太小,老韦意犹未尽,把老板扯过来,大家继续喝。老韦喝酒,还夹杂着唱歌,引发了老板的感慨。俩老男人都是哈萨克,来了个歌曲对唱。老板娘听到歌声,从后厨跑来,载歌载舞助兴。很快,被欢乐氛围吸引,我和安筠也加入了。老板索性在后院点起篝火,很多酒客跑出来,在落日余晖下,喝酒、跳舞、唱歌。

小酒馆变成欢乐海洋。他们有的唱《玛依拉》,有的唱《阿拉木汗》。店里伙计拿出不少乐器,有热瓦甫、冬不拉、那各拉鼓、都塔尔,这些东西,我都不认识,都是老韦告诉我的。看着伙计轻车熟路的架势,载歌载舞吃饭的场景,他们肯定经历了不少次。老板娘岁数不小了,扭动着粗粗的腰肢,有着说不出的自信和活力。

房伟:月光下的黄羊丨《当代》新刊

这在大上海,几乎不可想象。大家都端着,扮演高等文明人。安筠的脸上,此刻涂了不少油脂,衣服也脏了,她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跳得起劲,毫不在意。在上海,她走到哪里,都保持优雅姿态,人多的地方,就戴口罩,对理财客户她也这样,虽然满面春风,但如果有人挨着她,她就客气地用英文说,请保持社交距离。

醉眼蒙眬之际,几个鬼鬼祟祟的少年,偷偷溜走了,想必没付账,跑得慌慌张张,磕磕绊绊。我告诉老板,老板笑着说,几个小巴郎子,认识他们的,别说扫兴的事啦。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老韦突然吟出两句诗。

老韦别转,想阿依仙了?老板打着酒嗝,醉眼惺忪地说,怂货!

我扶着老韦。他从怀中掏出两个物件,摔到我的手里,说,兄弟,好朋友!礼物送给你和女友。

我映着火光,仔细看去,是黄褐色的物件,煞是好看。

老韦晃着脑袋,说,我打的野狼,在天山上,狼肉被这酒馆老板吃了,狼皮送了领导,剩下些零碎。狼后腿膝盖骨叫“狼髀石”,这对“狼髀石”送你们了。

干啥用的?我问。

辟邪呢,老韦有点撑不住了,喃喃地说,让你们腿脚强健,跨越千山万水……

我赶紧致谢,心头也一热,这粗豪汉子,也是重情谊的男人。

还有呢,老韦凑近我的耳边,小声说,只能和自己的至爱分享,它象征爱情永恒呢,一只狼,只有两块不离不弃的“狼髀石”。

老韦嘟哝着,重重地倒在地上,打起鼾声。我强撑着,和老板把他搬进酒馆,歌舞盛宴,才慢慢散去。我问老板,阿依仙是谁?

老板大着舌头,只是说,老韦,就是团疯火!女人爱他,也受不了他。

我要是女人,丈夫几个月躲在天山,拍天鹅、喝酒、睡帐篷、不回家,我也受不了。

阿依仙究竟是谁?我不死心,继续问。

老板吐出一连串白色酒泡泡,沉沉地合上眼皮,不再搭理我。

我把另一个“狼髀石”给了安筠,这才发现,骨头中央钻了小孔,拴着细红绳,正好挂在脖子上。“狼髀石”是黄褐色的,想来常被把玩,有些“包浆”的滑润感。

安筠接过“狼髀石”,不挂上,只拎在手上,慢慢转着,醉醺醺地说,给了我不能反悔,将来有了新欢,再和我要,那可不行,进了我的账户,就是我的财产,是投资,是收藏,还是理财,我说了算。

我苦笑着说,随便你吧,一切看你的决定了。

我们准备去阿克苏。春天快过了,夏天要来临。这时的新疆最美了。车开累了,停下休息会儿,公路边撒出一线尿,浇着露着浅草皮的地面。我们尖叫、咒骂,和曲折顽强的胡杨成为朋友,偶尔路过的、远处的红狐狸,呆呆地看着,好像我们是怪异的野兽。

蓝天、白云、青草,寂寞广大的天地,不用考虑那些烦心事了。

西安交大毕业后,我去了上海的手游公司,打拼了六年,熬夜加班是常态,工资涨了几位数,但房价飙升速度更吓人,浑身肥肉也跟着“繁衍昌盛”,足足长了二十多斤。安筠在金融机构,搞风险投资,挣钱和我差不多。她面容姣好,身材修长苗条,属于出去吃饭,很长面子的女友。她刻意节食,每周去健身房,学普拉提和现代舞。私教课一节四百多,一年四五万块。我不让她去,可耐不住她撒娇。她在单位不吃食堂,每次都点高档外卖。高级化妆品与名牌包,没钱多买,总要有几个装点门面,服装也要牌子货,A货是不可能的。那帮女同事,个个都是火眼金睛,穿得差点,就被她们嘲笑。

杂七杂八,她的工资剩不下,还要我倒贴很多。我索性将大部分积蓄打给她,让她攒着,结果是,她比从前买得更多了,特别是“双十一”这样的“砍手节”,让我噩梦连连。

我们这样晃着,眨眼到了三十岁,这才发现,早先潇洒没买房,如今要结婚,才后悔了。安筠就不想结婚了,她说,目前状态挺好,俩人都不累。她依偎着我,拍着我日渐隆起的小肚子,说,人家不想你太辛苦嘛。

她拒绝见我的父母。母亲有些担忧,说,你们和结婚有什么不同?你的钱,都给她花,又没有婚姻约束,小心当“备胎”。安筠这种细腰丰胸、大长腿的性感妹子,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她有个上级主管,说是带着她投资,打电话的暧昧语气,能酸出柠檬汁。她在健身房也没少惹事,常有帅哥或有钱男人搭讪,说的是塑形马甲线、人鱼线的“健身梗”,要不就是投资理财、融资上市这样高大上的事。也有男人送她礼物,她还和人家吃过饭,却差点“吃了亏”。不是我小气,谁看着女友和别的男人暧昧,都受不了。我说,你不要对男人“媚笑”,让人家误会。安筠委屈地说,没“放电”,他们就是垂涎我的美色。

这样的争吵,次数多了,我们都很疲惫,也想过分手,可五六年的情感,说分就分,有些舍不得。这次新疆之行,也是彼此最后的考验吧。

阿克苏在西汉被称为“始墨国”,也叫“水白城”,现在是兵团驻地。靠近市区,道路两边小商贩多了,老韦停下车,买了小白杏、香梨和哈密瓜。新疆日照时间长,水果特别甜,我们这段时间,没少吃。进了阿克苏,整洁的街道,满眼绿色植物,让人感到舒适。我们在稍事休息后,又赶往阿克苏地区的新和县和库车县。新和县街头,非常热闹,我为母亲买了羊毛织成的深红色毯子,安筠买了维吾尔族女式挎包。那些商贩,有的汉语不熟练,比画着和我们说。东西挺便宜,我都不好意思还价。

买得很“热情”,很快我们拿不动了,丢在吉普车上,回库尔勒想办法托运。

临近中午,吃点米肠和烤馕,我们开始向库车进发。烤馕又咸又香,闻着还有奶味。我们上了路,才发现带的水不多。老韦自从那天宿醉之后,人又委顿下去,情绪不高。我猜想,可能又触动了伤心事,也不好问。

大家恢复了沉默。走了一段,实在无聊,我开始说起“库车”。我不是文史专家,这方面的知识,都来自百度大神。但当我知道,库车是传说的“龟兹”古国,还是精神一振。库车是西域古乐舞发源地,也有著名的库车清真大寺。相传,唐玄奘西游,也曾路过此地。跑了半天,我有些疲惫,讲着故事,有些打盹。安筠还是兴致勃勃。

库车的西域风情更浓了。安筠买了十几个“吐哈齐苏甫”,维吾尔语意思是“圆形肥皂”。这是一种圆鼓鼓的肥皂,拳头大小,散发着点膻味。老韦告诉我,这是羊尾油做的,洗衣服不伤手,对滋养皮肤有好处。可这东西太占地方,老韦的车快塞不下了,我忍不住劝安筠少买点,她说,反正都要托运嘛,我要送闺蜜,健身教练也不能忘。我还想劝,安筠有点不高兴了,我只能将话吞咽回肚子。

安筠就是这样。她要干的事,五马八牛也拉不动。

我们在库车大巴扎上转来转去,转眼几个小时过去了。安筠又盯上了英吉沙刀。小刀做工精美,精致可爱,吃饭时用它切割牛羊肉,肯定非常舒坦。可这东西不能上飞机,办理邮寄业务,也非常麻烦。安筠还要买十把,说要给她公司的男闺蜜同事,连带那个色鬼上司,一人一把。卖东西的老汉很高兴,看到大生意上门,主动降价。

我想了想,还是说,别买了吧,不好带。

安筠停下动作,气愤地看着我,眉毛抖着。这是她发火的前奏。她说,都和老汉谈好了价,怎能不买呢?想想办法,总能运回去的。

我说,一个女孩,要这么多刀子干什么?别找麻烦。

安筠的脸色由青转白,愤愤地说,我拿自己的钱买!不就是嫌弃我爱买东西?有话直说,别拿刀子说事。

争吵突如其来。这些天,愉快的新疆之旅,让我们仿佛忘记了彼此的分歧,重新变回相亲相爱的情侣。可是,生活就这么阴险,总在不经意处龇出獠牙。我们吵了一路,刀子还是买了,后来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刀子的确不好邮寄,最后只能都送给了老韦。

老韦也不劝,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我们吵完了,他默默地带着我们向回返。

安筠又发神经,非要去克孜尔千佛洞。我们原计划第二天去,顺便去温宿天山托木尔峰。安筠的心血来潮,让我更加不满。我说,快下午了,我们到达都天黑了,难道在外面露宿?安筠毫不示弱,说,天似穹庐,以天地为家,这才能体验大自然的神秘浪漫。我说,我很累,再说也危险。安筠冷哼了几声,说,你们这些都市IT男,都是宅居动物,你肚子上的肥肉,都赶上孕妇了。你看人家老韦,那才是强健的纯爷们!

老韦赶紧摆手,说,小夫妻吵架,别捎着我。

你别胡吣,谁是他老婆?安筠气得拍着车,让老韦停下,说是要撒尿。

老韦停下车,安筠气哼哼地爬下,躲在车后面草丛,哗啦啦地撒尿。我和老韦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他给我烟斗,我不会抽,又塞来一根雪莲香烟。我平时不抽,可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的眼圈有点红,毫不犹豫地抓起烟,点燃,被呛了一大口。

男人离不开女人,老韦悠悠地说,可在一起,彼此又会厌烦。

老韦从怀中掏出银边小酒壶,抿了一小口,我想提醒他,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可还是忍着没说。老韦慢悠悠地讲起他和“阿依仙”的故事。

老韦和妻子结婚多年,开始俩人都疯玩,没要孩子,三十多岁,想要了,却发现要不上了。老韦的老婆是少数民族舞蹈演员,比他小五岁,身材保持得挺好。老韦是野驴性子,喜欢冒险,一年时间,总有大半在外,要不就睡在单位,和一群朋友喝酒唱歌。老婆和单位一个三十多的男人好上了。老韦对妻子有感情,他憋屈,也曾想拿刀杀了那人,后来想想,自己也不对,可对是否离婚,他也拿不准,直到遇到阿依仙。

阿依仙是巴州的小学音乐教师。他俩在一台晚会上相识。老韦唱歌厉害,他说,要不是读了大学,他定会成为“阿肯”。阿依仙也能歌善舞,俩人一首接一首地对唱,从《喀什葛尔女郎》到《草原之夜》,从《玛依拉》到《达坂城的姑娘》,把整台晚会气氛推向高潮,傻子也能看到这俩人眼中迸发出的“十万伏高压电”。

我的心,都被她唱得化了,老韦眯着眼,喃喃地说,她就是仙女。

你们在一起睡了?我问。

老韦难得脸红了一下。那是“水到渠成”。阿依仙已结婚,还有个四岁的小巴郎子。她回去后,毫不犹豫地离了婚,还追到了老韦单位。老韦承认,这些年,他也有过艳遇,但这次的确动了心。恰逢妻子要离婚,他真考虑和阿依仙结成夫妇。

你为何不行动?我接着问。

我和老婆在一起,毕竟二十年了,二十年时间,就是两块石头靠在一起,也磨得光滑无比了。老韦叹息着。

难道没有其他原因?我不太相信。

当然,我也不想再被管住,老韦干脆地说,我快老了,不想被老婆孩子困在家里,只想死在美丽的天山,我要拍出最美的、天山的图片,让世界记住天山,也记住我。

这对阿依仙来说,有点残忍。她为了爱情,放弃了所有。我猜想,那对“狼髀石”,肯定是想给阿依仙的,不知为何,却给了我和安筠。老韦还说,陪我们游历南疆,也是为躲阿依仙。她现在疯了一般,要找到他。他心里很矛盾,对于再婚的问题。

安筠撒完尿,见我们聊兴正浓,自顾自地在车上打盹。老韦唱起歌:

人们都叫我玛依拉/诗人玛依拉/牙齿白,声音好/歌手玛依拉/高兴时唱上一首歌/弹起冬不拉,冬不拉/来往人们挤在我的屋檐底下。

远处,几只黄褐色身影,飞速在草丛中奔跑、隐没,露出几道闪电般的痕迹。

我猛地起身,要拿石头打,被老韦制止了。老韦说,那是塔里木野兔,哈萨克语叫“火焰”,人们在野外看到它,会摆脱噩运,迎来新生机。

啥好事?从新疆回去,我们就分手,我有些沮丧,我和安筠的事,也讲给了老韦。

还有挽回余地,“狼髀石”,她没还给你呀。老韦眨着眼说。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1期

原刊责编:孟小书

本期微信编辑:孟小书

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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