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羊峰踏叶

文/庞壮国　　图/网络

小兴安岭的腹地、肩地、脚地，零零星星洒落着一些城镇。伊春是个森林公园城。铁力是个碧绿活氧城。翠峦、美溪、嘉荫、朗乡、桃山，那些林业局和小城镇一担挑的小地方，听听人家整的那些地名，绿意扑面。它们因木而生、因林而兴。封山了，禁伐、禁猎，伐木工转变为植树工，打猎人转变为护山人。深山旅游、山溪漂流，开始变成产业。　　

悬羊峰就是这个背景中一片山地里不见经传的石砬子群。从地面去峰顶，要走十多个大转弯的林间小路。整个空间全是荫凉。阳光从茂密的树枝树叶的缝隙里洒落，就被过滤成柔和的光之网。人们在登攀（其实是漫步）的过程中浸泡在鲜美浓美的氧离子中。世界上，可同时称为鲜美浓美的东西一定不老少。我孤闻寡见之人，也能念念不忘推举出两件，一是乌苏里江边江水炖江鱼的乳白色的热汤，再就是小兴安岭密林深处的夏秋空气。　　

小路都是阶梯。确切地说是绵软的阶梯。　　

泰山华山黄山庐山往往乐意用石头做阶梯，一种磨砺行路人的意思吧。而小兴安岭不喜欢磨砺人，它让你回归婴孩，象婴孩踩着母腹和手掌心上一样。你的脚掌踏着黑褐色山土，却不沾泥。因为山土上铺满金色、橘色、红色、黄色、酱色、老绿色的落叶。脚踩许许多多的美叶，不忍心也得忍心。不然没法下脚啊。多好的多多的叶子，寂寞着美丽着，落了也就落了，踩了也就踩了。如同天下的那些真正的诗歌，寂寞着美丽着。这两样，落叶与诗歌，不能当钞票流通，却心甘情愿被人们踩着玩。　　

我应该认真地去写一首诗，给深山深秋的叶子。比如，可以这样长短行排列：我眼睛贴近赤橙黄紫/觉得自己贫穷了一辈子突然就富豪了/帝王一样/我有了这么多精神的钞票/可以购买并保存清贫和严寒/别把叶子看成叹息/别把叶子看成被谁丢弃被谁伤损的垃圾/叶子的极其辉煌极其显赫/不止高高在上也低低在下/叶子啊我想叫你们一声哥们/我想同你们飘飞/就象我写着诗你们也写/谁爱看谁看/谁都不看也不羞不愁不怨。　　

精心建设旅游点的山里人害怕阶梯式的山土被雨水冲掉，用带树皮的小木板把阶梯框住。你走过的路和你将走的路蜿蜒着山野幽香和朴素古色。　　

走着走着，遇到一点险峻，小路变成石头了，身边一侧陡峭地崛立石壁，另一侧身边是深深的涧沟。腿就不由得哆嗦，但是没必要惊惶得出汗，因为两三步只内必有伸臂相助的朋友。　　

朋友巍巍站着不动，你接近它，心里就有底。那些朋友是粗大的树，白色的山杨或者白桦，淡黄色树皮的松或者黑色的柞树。扶住朋友正直的腰杆，你的腰杆也跟着正直了。喘气，擦汗，跟尾随的后来者调侃，深呼吸，想为氧气和落叶歌唱。　　

一盘两盘六七盘，细心数点总共十八盘，中间还有两三人高的悬崖，斜铺个摇摇晃晃的木梯，让你攀爬中知道什么叫做害怕。正如世道上，在攀爬中不知道害怕或者胆大妄为惯了，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从这个浅显常识出发，我的论点是，为人处世害怕比不害怕要好。　　

悬羊峰就快到顶了。凉风来了，你的火热情怀与身躯跟山风拥抱，爱的滋味、愉的心境，简直要演变为飞的幻念。但是咱们坚决要守住常理，在峰巅想飞一下的冲动心思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付诸实施真的去飞是不可原谅的。

下山，更加体验山路绵缠的情谊。你舍不得下，山也舍不得你下，但是总得下。也如世事，该下就下吧，尽量愉悦地下，别犯愁地下。淡然坦然怡然地下，别心惊胆战怕被组织逮着怕被纪检抓着，左顾右盼地下。下着下着，消汗了，谈笑也更自如，这就是下的好处。　　

下山下了不一会，一个陡峭的山岩底下，斜缓着露出二三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上没有土，依旧是青色岩石，四面有些瘦骨嶙峋的树。一条细水如同眼泪，慢慢地流。站在这块空地上，能望见西北东三个方向，山下还有四周出什么动静能听见。

当地人说，这里是抗日名将赵尚志藏匿的地方。数九隆冬，他带着流血的枪伤，隐秘在草铺上风雪里。山外，四面八方，日寇和汉奸以及狼狗正喧嚣着搜捕着。可惜，抗日战争过去七八十年，我们还没来得及在这个风水宝地留一点历史文化的标识。哪怕崖壁上铭刻几个字：赵尚志将军养伤之地。而现实是，几个字的小称呼，仅仅流传在导游小伙或者导游姑娘的口头宣讲里。　　

山底有个大园子，丝网之中看见一大群四条腿的梅花鹿。薅些青草给它们，鹿的美丽的唇活动起来，草在它们的唇上颤动，空气里散发青草的清香和鹿的微骚气味。你会感觉，一切是那样的活生，感觉到没有鹿的活生也显不出人的活生，而不感觉活生那还叫什么生活呢？　　

回头再望悬羊峰，高高的白色石头如笔，指着天，而且是两只笔。以为那是野羊的两只犄角。问山里人，怎么叫它悬羊峰呢，是因为两只尖尖的石头犄角吗。　　

小兴安岭山里人说，老早老早人烟稀少的时候，山上满是野羊。野羊淘气，在两个石柱子上玩出惊险游戏，用自己的两只犄角搭着石柱，悠荡悠荡着四蹄。被流放的满清书生看见了，起名叫悬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