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薄雾未散,天地间仍浮着一层灰蓝的纱。郴州的山路蜿蜒如沉睡的蛇,车灯劈开晨昏的混沌,掠过竹林时惊起几声鸟鸣。行至东江湖畔,忽见一缕银白自山谷溢出,似云跌落人间,又似仙人抖落的衣袖,轻盈地覆在江面上。此时方知,何为“雾漫小东江”。
一、雾中渔歌
栈道木栏凝着露水,指尖轻触便洇开一片凉意。江岸的芦苇在雾中低垂,远处黛色山影若隐若现,仿佛宣纸上未干的墨痕。忽闻橹声欸乃,一叶竹筏自雾中飘来,船头立着戴斗笠的渔人,手中渔网如一朵盛开的银莲,倏然绽放在乳白色的虚空里。快门声此起彼伏,却无人说话——快门能定格光影,却留不住此刻的呼吸:雾在发梢凝成细珠,风裹挟着草木清苦,渔网坠入江面时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碎了倒映的青山。
渔人收网而去,雾却更浓了。栈道上游人渐散,唯余几株野桃守着空寂。忽见一位白发老者独坐石上,膝头摊着写生本,炭笔沙沙划过纸面。凑近看时,雾中渔舟竟化作几笔枯墨,苍茫处留白如谜。“画雾难呐”,他似自言自语:“画形容易画气难,东江湖的雾是有魂的。”
二、碧水千叠
乘船向湖心去,晨雾已化作粼粼波光。东江湖的水是沁骨的绿,像被群山揉碎的翡翠倾入湖中,船尾白浪翻滚处,又似扯碎了满湖的琉璃。倚栏远眺,三百座岛屿如墨滴散落玉盘,近处小岛覆满苍松,远处孤峰刺破云霭,恍若《千里江山图》中走失的片段。
船至兜率岛,溶洞入口悬着一线天光。钟乳石自穹顶垂落,如冰瀑凝驻千年,石笋破土而生,与顶端的石柱仅差毫厘。“再等一百年,它们就牵上手啦。”导游举灯照亮岩壁,橙黄的光晕里,石幔化作飞瀑,石花绽成星海。最奇处当属“穹顶银河”,灯光熄灭的刹那,洞顶荧光点点,如窥见宇宙初开的微茫。出洞时日光倾泻,恍如穿越时空归来,方知“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并非虚言。
三、山岚煮茶
午后循着水声入龙景峡谷。石阶湿滑,苍苔暗生,十八叠瀑布次第现身。有的似白练垂空,轰鸣如雷;有的若珠帘轻掩,水雾氤氲。至“龙吟瀑”下,见一茶摊隐在芭蕉叶后,泥炉上陶壶咕嘟作响。卖茶阿婆用竹舀取瀑布水,撒一把野茶,茶汤竟泛着淡淡碧色。“这水是龙景峡的血脉”,她递来粗陶碗:“喝得出甜味吧?”果然,茶未入口,先嗅到松风竹露的清气,咽下时喉间似有山泉潺潺流过。
暮色渐起时登东江大坝。157米高的混凝土弧壁斩断江流,脚下湖水浩荡如海,晚霞将坝体染成赤金。想起六十年前十万劳工在此凿山筑坝,汗血渗入每一块石缝,而今他们已成传说,唯有大坝沉默地挽住一江碧水,将光阴酿成万家灯火。
四、月枕湖眠
夜宿白廊镇湖畔民宿,推窗见月出东山。湖面浮着细碎银光,对岸渔火两三,如星子遗落人间。老板端来砂锅鱼头汤,奶白的汤里浮着红椒与紫苏,夹一筷东江三文鱼刺身,鱼肉透若琉璃。忽有夜鹭掠过窗前,老板笑指:“它闻着鱼香来的!”
更深露重时,携薄毯坐于露台。山影化作巨兽蜷卧,湖水轻拍岸石,如天地均匀的呼吸。手机信号微弱,反觉心安——此刻的东江湖仍如千年前般,雾起则万物朦胧,月升则群峰息心。忽然懂得那位画雾的老者:若将东江湖比作诗,雾是韵脚,水是平仄,而每一个到来的人,都是被山水选中的注解者。
翌日离去时,雾又起了。后视镜里的东江湖渐渐隐入云烟,恍如一场不愿醒的梦。忽然想起《楚辞》中的句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这片湘南山水,何尝不是一泓濯洗尘心的沧浪?它不问你从何处来,只以雾霭轻拥你的疲惫,以碧水照见你的本真。待他日红尘倦怠时,或许还会循着雾的线索归来,做一夜东江湖的守梦人。
更新时间:2025-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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