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体面刚开始就碎了。孩子对着地铁人群撒尿时,怡宝里还有大半瓶水,从透明到黄色不过几秒钟时间,孩子乐得笑出了声。
丈夫已经完成了本次出行的第一次崩溃和咆哮。
出发时,为了尽量延缓体面撕破的时间,在丈夫犹豫打车有点贵“要不坐公交”时,苏青欣然答应了。
没想到小长假第一天的马路上格外拥堵,公交车蛄蛹到一个多小时的时候,丈夫看手机时间的频率不断加快,身体语言开始诠释“应激反应”。他着急和生气的时候身体会明显僵硬,脸色因面部供血不足而变得铁青。
“时间会不会有点紧啊?”在公交车上,苏青小心地问丈夫。
“还好。”他一手扶着行李箱,嘴角的弧度向下压制着情绪。
转地铁时,孩子要尿尿。但队伍必须保持急行军的速度。丈夫第一个冲锋陷阵,没有给任何人开小差的机会。他的背影都是气急败坏,拉杆箱像一个不堪重负的牛马,万向轮打出无数个相悖的方向。拉链缝里还夹着早上那件被丈夫拿出去又被婆婆反复塞进去的儿童薄款羽绒服。
丈夫一心往前冲,却忘了一个家庭的移动速度遵循木桶理论。他那因来例假而头晕眼花、历来搞不清楚方向的老婆,走得急了会左脚绊在右脚上还控制不住括约肌的小孩,在每一个进出站口都要从浑身口袋摸一遍手机、还腿疼抱怨的妈,这一切简直像他想扔又扔不掉的行李箱。
孩子用力夹着双腿,手在苏青的掌心打颤。婆婆噌地从包侧面抽出一瓶怡宝,打算一饮而尽后给孩子接尿。
“不能在地铁上尿尿。”苏青说,婆婆嘟着嘴把瓶子塞回去。
地铁换乘时,还是没有让孩子尿尿,连苏青也意识到,高铁可能真赶不上了。她走到丈夫旁边,打开12306,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试探:“你看,要不要改签?下一趟还有几个小时发车。”
“先不用。”
“我憋不住了。”孩子快哭了。
“但我们可能真的赶不上高铁了。”苏青安抚着孩子,自己也急躁起来。“真赶不上了怎么办?”她转向丈夫。
“那就不去了。”压低的发颤声音伴随着张成黑洞的鼻孔,这句话还是出现了。像一道警报触发指令,苏青知道,机器就要失灵。过去,他也会在类似的紧急时刻启动自毁程序:不去了,不要了,或者,那我去死。
在地铁终点站,苏青牵着孩子冲下车门时,孩子裤子前面已经尿湿了一片。工作人员慢悠悠往天上一指:厕所在那边。
“来不及了!”丈夫发出了第一声吼叫。
“可是水瓶还是满的。”她的脑子也锈成一团,有点后悔不该阻止婆婆把水喝光。
在丈夫的又一声怒吼下,她示威一样把水泼到工作人员门口的水泥地上,然后用半瓶水对准了孩子。
这场乱子统共不到五分钟,但发霉的情绪早就在行李缝里生了根。
出门前,婆婆要再塞一件羽绒服,孩子执意要带婆婆在拼多多上买的超大号盗版奥特曼,还有声光电那种。
“行李箱已经塞不下了,太重了,我不想拿,要背你自己背吧。”
“到时候冷了,孩子要穿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带的好了。”婆婆说。“不能带奥特曼吗?”孩子的眼睛里已经蓄满眼泪。
“随便你们。”这是丈夫结束争论的休止符。
最终全家人还是在高铁上落座了。丈夫单独坐在一个车厢。孩子担心地问苏青:爸爸找不到我们了怎么办?
她说:爸爸老发脾气,我不想和他一起。
孩子说:但是我今天早上在家也发火了呀。
她说:你是小孩子。爸爸是大人,大人要学会调节情绪。
孩子说:爸爸是机器吗?是不是他的机器坏了,调节不了。
她抱紧了小孩。
一个多小时的高铁后,丈夫松软下来,苏青则沉默坚硬地走在前面。准备任性打车的她,发现这个小城市已经被北京来的人挤满,特惠快车、快车、其他品牌甚至滴滴特快都叫不到车。他们最终还是去坐了两趟地铁,才又打上车。天气不算好,像很多次抵达新目的地那样,可能就是老天为了降低人的预期,然后在第二天一早给你一个好脸色和旅行时打开新世界的惊喜。
2
这是小孩出生后5年来第二次家庭旅行。上一次还是孩子2岁的时候。那时孩子刚学会用小马桶上厕所,因为不爱吃蔬菜便秘和惧怕在外面拉屎而哭闹不停。那次家庭旅行不是完全没有愉快的时候,但总体的印象是鸡飞狗跳。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苏青还在尽力提供一些仪式感,比如周岁时在网上买了红色装饰品布置家里,让孩子在爬爬垫上进行了简单的抓周仪式,孩子扑向了馒头,婆婆则把钢笔塞到他手里。还花1800元请了家庭摄影师,全家一起去公园拍照,苏青难得穿了旗袍,竟然还挺好看。
那也是唯一一次了。在家人的努力配合和尽量压制的不屑眼神里,苏青对仪式感的追求不断降温,变成每年给孩子买个蛋糕,再带他去一家老照相馆拍一张周岁纪念照。去年,孩子4岁的时候,刚好赶上她被裁员,拍照也停了。现在,她也发自内心懒得去搞这些仪式感的事情了。
但这次家庭旅行还是承载了死灰复燃的期待,破旧小巴一旦暂时平稳地运行,就又开始幻想一场奇遇。一直打气到半透明濒临爆炸的气球,也需要适时松一松扎紧的口子。
丈夫也像被松了口气的气球那样,瘫软在酒店29层落地窗前的小床上。苏青熟悉他的这种状态,像干枯的海绵掉进了水坑里,有些滑稽地瞬间膨胀。
这是一间苏青精挑细选出来的家庭房,有足够的床给每个人睡觉。推开门的瞬间,一家人都很惊喜,没想到空间和视野都很不错,还有宽阔的“客厅”,专门用餐的桌子,两张小床上铺着有卡通图案的盖毯,枕头上放着可爱的玩偶。
大家都故意发出“哇”的叫声,丈夫和婆婆同时拿起手机拍房间的视频,小孩则立刻脱掉鞋子去每张床上跳了跳。所有人的舟车劳顿得到了平抚。在休息了一个小时后,大家甚至又振作起精神,想一起出去走走。生活就是这样。
他们甚至打算给孩子过一个略有仪式感的生日,买了小蛋糕,插上5支蜡烛,让小孩坐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用他最爱的小狗和酒店的玩偶簇拥他。
拉窗帘,点蜡烛,上气氛。
几个大人已经打开了手机,一、二、三,“祝你生日快乐……”“和所有烦恼说拜拜……”
在特种兵式搭建的快乐舞台上,不协调的交响乐奏起,预想中的幸福表演却没有出现。
孩子仿佛被启动了远古人类被围观和“审判”时的危机潜意识,表情明显变得焦虑。
大人面面相觑,试图坚持唱完一段视频的时间,孩子却直接崩溃,咆哮大哭着冲过来,愤怒地推开手机。他讨厌他们的表演。“和所有的烦恼说拜拜……”,婆婆又故意唱起来,孩子气得跳脚打人。
婆婆吐槽,“这孩子脾气是怪”。丈夫的笑容像被扎漏的游泳圈,苏青则尴尬地站在一边,有点悲伤。这种古怪的状况和心情,也像是她中年生活的隐喻。
苏青后来看婆婆给他们抓拍的照片,一家三口正严肃地剥着小蛋糕外面的塑料纸。小孩明显是哭过的样子,爸爸妈妈的脸上也毫无笑容。这也是独特的家庭纪实合影了。看到自己因为疲倦而显老的脸,苏青心想:快乐,和年轻的皮肤一样,都是耗材。
夜里10点,所有人已睡下。苏青还在厕所里处理血迹。老式豪华酒店的家庭房虽然宽敞,但隔音效果差,29层抽水管像老人肺部的轰鸣,震动着靠墙的大床,孩子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在床上等着她去睡觉。
越是着急,血迹就越是难处理干净。粘在浴缸壁上的血珠简直像杀人现场。仔细地使用酒店的白色浴巾,还是粘上一点颜色。刚刚擦干身体,小腿上又出现血迹——她莫名联想到,小孩说,妈妈,我的眼泪流成了一条小河。
从跑腿上买的安睡裤,凑在镜灯前怎么也分不清正反面,在社交平台上搜索网友的讨论,结果也是众说纷纭,有一条商家自己的回复更是看得苏青啼笑皆非:安心裤正反面判断方法为:经典款有蝴蝶结图案是正面,少女款产品腰部有粉红色皮筋的正面,乳木果款按照前窄后宽区分前后,厚款腰部浅蓝色皮筋为前面……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一直到躺在床上,苏青都还在琢磨自己买的到底是什么款,有没有蝴蝶结,是不是穿对了……
而更让她焦虑的是,孩子还没睡着。因为出门兴奋,孩子今天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早过了他该睡觉的时间,还在喊“妈妈”。她在内心无声地大喊大叫着:为什么不睡觉?你知道你这么晚不睡你爸爸会怎么说我吗?我就想慢腾腾的怎么了。然而等苏青全部收拾妥当,回到床上的时候,孩子已终于睡着了。
婆婆已在打呼噜,丈夫也安静了。疲惫不堪的苏青脑子里却异常清醒。这间本市曾经最豪华的酒店,如今已显老旧,夜深人静时有种瘆人的气氛,各种声音像交响乐一样吱嘎作响。
这个城市本身也拥有诸多古老建筑,还有直达“地狱深处”的泉眼深潭。各种都市传说向苏青的脑袋袭来,比如这间酒店其实一共只有28层,而他们住在29层。比如夜半会在深巷里徘徊的白衣女子,只要看见了她的脸,就会一直被跟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那女子竟不感到害怕。后来不知怎的她面前又成了妈妈。她从没见过那么年轻的妈妈,大概20出头的样子,穿着好看的裙子走在田埂上。妈妈要孤身一人去嫁人,脸上带着无知的、憧憬幸福的笑容。
一想到那么年轻的妈妈,穿着裙子的妈妈,还处于她人生中无所事事的最后的青春阶段的妈妈,要独自加入一个那么陌生又贫困的家庭,还不知将迎来怎样的生活搓磨,苏青的心很痛。
3
丈夫想要营造一种漫不经心的旅行感,苏青也是。但从排队吃早餐开始,就被迫加入了熟悉的竞争氛围。新式的连锁早餐店人比平常多了十倍,八成是从北京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苏青总感觉,每个人都压制着争先恐后的决心,仿佛稍一放松就吃不上饭。
店员一边响应“三个牛肉包一个猪肉包,没有荠菜包?那就鸡蛋韭菜包。算了还是换成四个牛肉包……”的复杂order,还要抽空钻出收银台,去给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外卖员装自助的稀饭和小菜拼盘。“筷子呢?”“架子上自己拿!”“没有了!”“没有了?!”店员充满疑虑地大声同传给远处的同事。
婆婆早已在最里面的角落抢到适合全家人就坐的座位。心急的她不断出来张望、转悠,露出远古人类夸张的好奇表情。丈夫在排队人群里低声呵斥:“你回去坐好,我们来端就行。”苏青则和丈夫保持着距离,以一种看似优雅、实则随时准备眼疾手快接过丈夫付过款后的碗和盘子,以最高的效率去自助台打粥和蘸料以减少婆婆和孩子进一步出来巡视的混乱。
寻常的包子稀饭在经历排队哄抢之后似乎变得稀有。落座后终于咬下一口,汤汁瞬间喷到手上桌子上,味道一般。不一会儿,几个人的桌面上就堆满了纸团,脚下是店员来不及清扫的半截油条。隔壁桌的奶奶摔了不好好吃饭的孙子手上的iPad。婆婆又抽来一大堆纸巾。
随着包子下肚所有人都被哽得说不出话。婆婆还打算再去打一些花生米。
苏青说:“小菜只能拼一次,稀饭可以不限量。”
“他们都忙得很,又没人管,你们怕什么。我发现你们胆子真的很小。”
“不是胆子小的问题,这是文明。”
“么子文明?!”
奶奶偷瞄了几眼儿子媳妇的脸色还是蹑手蹑脚起来去了自助台。回来时盘子里堆满了花生米。“必须吃完,不然别人罚款。”丈夫半开玩笑地吓唬她。婆婆奋力往嘴里塞花生米,表情逐渐勉强。“算了,别吃了。”“我中午不吃饭了。”婆婆示弱。一家人打仗一样完成了正式旅行第二天的第一餐。
正式的游览和想象中差不多,拥挤,疲惫。孩子对景点没兴趣,只喜欢爬石头,钻洞。婆婆走几步就要坐下,一会儿又兴致勃勃钻到花树底下,让给她拍照打卡。随着年纪增长,经期综合症愈发严重的苏青多次处于头晕到要倒下的状态,但不想败兴,坚持像丧尸那样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前挪动。丈夫时而在前面50米处停下,一脸忍耐地等着后面这些人跟上。
——苏青有时候幻想,假如真的爆发了丧尸或者别的什么末日灾难,自己和丈夫谁有能力带着这个团队求生,丈夫体力最好但容易焦虑失控,苏青弱不禁风却能在危机时刻爆发能量……
小孩差点走丢了。当时几个人从厕所出来,小孩奔向路边的铜像雕塑,丈夫远远地站着发呆,婆婆跑去簪花的摊子上看热闹,苏青正低头回复朋友的微信。恍惚之中,一个小肉坨子撞到苏青身上,声“妈妈”撞入耳膜。低头一看,眼前的小脸像爆雨后的湖面,盖满了残花败叶般的眼泪鼻涕。“妈妈,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怎么办?”估计是熊大熊二看多了吧。为什么每部动画里都有找不到妈妈的母题。苏青觉得有些夸张,又有些可笑和心疼。
不过对孩子来说,这就是他小小生命里的一场狂风骤雨吧。他开始认真记妈妈的电话号码,一段一段,背了一路,过会儿又跟爸爸的混杂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串全新的字符。苏青建议:“你就先记住妈妈一个人的。”“你的电话总是静音。”爸爸在旁边插话。
这个小小插曲将苏青从游园惊梦般的混沌状态惊醒。她把小孩的手攥得更紧了,路过每一个小桥,碧绿的水潭,都担心水妖要把孩子吸进去。婆婆不停地给小孩道歉。丈夫在每一个人多的路口把孩子扛起来,担心有什么危险。受宠若惊的孩子有些不耐烦。
往往是这种惊险的瞬间会让人从麻木中清醒,也让一家人短暂地团结在一起。这就是旅行和冒险的意义吧。
日复一日地在浴室镜子前面刷牙的时候,苏青有时候会恍然有种被程序设定的惊悚,就像《西部世界》里的机器人发现自己在无意识重复情节的瞬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在扮演一个角色,比如一个对孩子有求必应的活泼妈妈——而当她用笑脸回应了孩子之后,转头就恢复了无神的样子。有时是周末去公园骑行或野餐的三口之家中的女性角色,配合孩子的笑声故意笨拙地猛踩脚踏板上坡、或者发出夸张的欢呼声——然而终于结束了那天的行程,在夕阳下慢慢跟在爸爸和孩子的自行车后面回家的时候,苏青才感受到一点发自内心的平静愉悦。
4
一段旅行也往往在即将结束的时候才显得松弛真挚起来。
最初的兴奋劲儿和野心消失了,仪式感尝试过了,景点去过了,融入本地的漫不经心也假装过了。
让丈夫真正露出轻松笑容的,是第二间园林中的酒店。因为假期到了尾声,游客像潮水般瞬间撤退,酒店的价格瞬间降了2/3,他们也因此享受上了一家更新式安静的酒店。
虽然还没到回家时间,但所有人不知不觉开始做打道回府的准备。婆婆不断给行李箱和袋子里塞新的东西,洗漱套装、没用过的一次性拖鞋、酒店赠送但没喝完的饮料、没吃完的下午茶点心,公园里买的廉价簪花和给小孩子买的奥特曼面具。丈夫坐在窗前,喝着用酒店赠送的茶包泡的茶,满意地望向窗外的屋檐。苏青开始琢磨即将开始的工作内容。孩子也在问:回去了能不能看会儿iPad,怕苏青不同意,强调“我想给你看下贝利亚的手是什么样的”。
奥特曼是孩子最近的新信仰,他每天沉浸式想象被奥特曼陪伴的生活。除了不同奥特曼的造型和手势,他学怪兽扭动脖子浑身散架一样走路的样子简直惟妙惟肖。上个阶段他迷恋恐龙的时候,随时随地会变身霸王龙,呲牙瞪眼,两腿屈膝,双脚交错,重重地往前迫近,然后在你耳边发出巨大的咆哮。孩子对于多重世界深信不疑,并且相信自己可以自由穿梭其中。
进入“中年”的这几年,苏青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虽然不到40岁,但她开始有一种人生倒计时的感觉,人生剧本已经快被无形之手写完,她奋力挣扎着想要留一个敞开式结局。
仿佛来到了一个阶段,谁也无法挣脱游戏规则,那些往日在脑袋里模模糊糊的财富、阶层、打怪指数如今清晰地形成游戏积分,标榜在不同人的头顶。北京户口,国贸高层餐厅观景位vip,少年班牛娃,1000万房产,800万,600万……身处在这些数字之中,苏青和自己头顶的数字一样闪烁其词,毫无底气。而一些她曾以为会被豁免的俗气剧情也像诅咒一样逐一应验,失业、身边人的癌症,夫妻关系的疏远,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这个阶段最大的优势就是你可以读懂很多东西了,《百年孤独》里的循环和诅咒,王小波所说的“缓慢受锤”,金爱烂在《尼克塔酒店》里写到:某一天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成了平庸之辈,一事无成,而且怀揣着今后也可能永远没有起色的焦虑,“她们正在失去自己拥有的最夺目的东西”。
有一阵子,她把对人生的进取心转向放弃已久的家庭关系上。可每当她尝试引起丈夫注意,或想努力促成什么时,反而会引发争吵或者烦闷。比如她希望一家三口去爬山,而丈夫宁愿和同事一起去,“和你们一起爬山我无法获得真正的休息”。或者好不容易出了门,两个人在路上吵了起来,一会儿她说“不去了”,一会儿丈夫又被气得“不去了”。
到后面连孩子都疑惑地问:你们是怎么吵起来的?地铁上,苏青的脸始终掩映在帽檐的阴影里,丈夫则有些抱歉地抱起孩子,跟他打闹。当终于抵达目的地时,在安静的松林里,孩子用核桃的敲击声吸引来松鼠的瞬间,苏青的心才又安静下来。从丈夫的身体形状和嘴角弧度,她知道他也是。
此刻在泉城知名的山上,一家人也短暂地进入这种愉悦美好的状态。他们脱离了人多的主干道,来到一片人很少的密林。春日暖阳安静地照拂着山坡,参差的花树将人掩映在蓝天之下,黄色的缆车从头顶掠过。没有水的河道像一个秘密基地,孩子尽情地捡石头、钻桥洞。丈夫拿起手机,兴致勃勃地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苏青惊喜地发现,自己依然有美丽的样子,这个发现让她久违地振奋,天高地阔,岁月静好。根据不同的心境,人可以拥有很多张脸。苏青发现,最美丽的那张没有消失,只是出现得越来越少了。
大卫·霍克尼)
5
苏青和丈夫专门留出了半天时间,各自放风。
那天晚上,婆婆以为他们都不回来了的时候,深夜,门外响起熟悉的刷卡声,两人竟同时回来了,苏青的丈夫像刚从水塘里被打捞上来一样狼狈。
两人都没有问彼此去了哪儿,只在日后的只言片语中泄露了一些。这种遮遮掩掩反而造成了一种日常生活中的悬疑和意趣。
苏青曾有一次像特工一样蹲在地上摸向熟睡丈夫的手边,偷偷用他的指纹解锁,窥探他的秘密。和异性交谈过又刻意删掉的空白对话框让她心惊,让她觉得似乎还在乎丈夫。她还曾半夜翻译他写在社交平台上的外语“诗”,揣测他有一个无法靠近、令他心痛的真爱——这极有可能不是假想的,但苏青没去考证。
她苦涩又调侃地想:丈夫恋爱了,对象不是我。
“你吃过刺猬吗?”有一次苏青问丈夫。正在手机上看动物吃播的丈夫一头雾水。
“我妈妈吃过刺猬。她还抓过麻雀,松鼠,路过我家的动物都逃不出我家的铁锅。”老家在秦岭腹地,门口张贴了政府宣传的保护动物传单,苏青一直提醒妈妈,不要误抓了什么保护动物后自己也被抓进去。
“在泉城的公园里,我看到一家刺猬在分吃一只蟾蜍。你知道蟾蜍有毒吗?刺猬能把毒液转化成免疫力。”
“那天晚上你那么晚从公园里回来,就是在看刺猬吸毒?”丈夫打趣道。
又有一次丈夫问她:“你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吗?”
“几年前有一天我睡醒,躺在床上,想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有一天都会从这个世界上灰飞烟灭,就伤心地快哭了。那是我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苏青说。
“我潜进了一个深潭,泉城很大的一个。以前有个孩子去游泳,再也没回来。去打捞的人上来都吓得丢了魂,也没找到人。我想去看看……”苏青用“你疯了吗”的眼神看着丈夫。游泳是丈夫为数不多的爱好,他泳技不佳,但喜欢去一些偏僻的地方野泳,这也是他的解压方式。原来那天他是去矿洞游泳了?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吹牛。
“你说,如果一直沿着深潭游下去?会看到什么啊?……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苏青没有回答他。
连孩子都好像有了自己的小秘密。那天苏青和丈夫在泉城的山坡上翻看照片时,没注意孩子跑远了。苏青着急地四下张望,正要大喊孩子的名字,发现孩子正和一白头老翁说话。孩子素来怕生,却跟那老人说得有来有回。老头拍了拍孩子的头,给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快给妈妈看看。”孩子摊开手,什么也没有。
“那个老爷爷跟你说了什么呀?”孩子摇了摇头,笑了笑,就好像藏了机锋。他转而大叫着跑到一边的树丛躲猫猫,又变回天真的顽童。这山上有几个庙宇,财神庙和文昌阁门前人总是最多的,年轻人求财,家长求孩子文昌高照。丈夫甚至荒谬地想要买一座小塔供奉,“保佑孩子能被隔壁的小学录取。”
“疯了吗?才是小学而已。”丈夫这几年越来越迷信了,有一阵子每天在公号上看了星盘解读才出门。她失业那阵子,他也老给她发:“运势说你今天能签约。”他说熟悉的朋友给他算过八字,他40岁能转运发财,如今已逾40,他转向新的玄学。
苏青一向不信这些,可DeepSeek出来的时候,她也跟风算了一下,人工智能里的上帝说,她50岁事业恒通……“天呐,我还得努力打工十几年。”但有意无意中,她会琢磨,未来有好运在等她,也许从现在做点什么也来得及。
孩子过生日的当天,他们甚至在泉城美食街上买了体育彩票。孩子拿小铲子刮得带劲,第一次就刮出20块,钱进了苏青的微信,孩子只喜欢铲的过程。离开泉城的时候他们又买了一张,什么也没刮着。从泉城回去后,孩子发了好几天的烧。婆婆专门去十字路口烧纸,还给远在秦岭的外婆打电话请她帮忙一起烧纸,求各自的祖宗保佑,“娃是碰上山神爷爷咧”。
6
那只不堪重负的拉杆箱终于还是报废在了泉城。
在准备出发去高铁站的路上,行李箱终于炸膛了,丈夫徒劳地想捂住拉链开裂的部分,可内脏还是彻底喷涌了出来。他索性顺势用力一抡,将箱子发射进灌木丛里。
洗漱套装、一次性拖鞋、廉价簪花、奥特曼面具和袜子、内衣,撒了一地,挂了一树。——结婚前有一次苏青的手机被偷了,丈夫气得把自己的手机也丢进了路边的绿化带里。有孩子前唯一一次去欧洲旅行,丈夫再也受不了脚上破烂不堪的运动鞋,一脚飞踢进多瑙河,又狼狈地从天鹅嘴里抢了回来,趿回城区,才买了双打折鞋换上。
眼下此情此景让她想到多瑙河上打着死结的那只鞋,苏青竟然大笑起来。孩子不知所以,但看到爸爸妈妈都在笑,也由惊慌转向嗤笑,再大笑着跑上前去,从树上摘下奥特曼面具戴在脸上。
眼看着高铁发车的时间越来越近,一家人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收拾这堆破烂,还要想办法从最近的商场买到新的行李箱,同时要考虑是否改签以及计算损失。又一场与时间和金钱赛跑的混乱在等着他们。
更新时间: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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