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龚自珍——7——参加省少代会是1959年6月,是沿着上学的时间线忆起来的。其实这一年,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还有一件事,是我的家庭灾难,而这场灾难的预兆,在两年前,也就是1957年就发生了。这是我一生第一次照相,时间应该是1956年夏天。母亲抱着三弟,脸上笑容是那样恬静。因为那时,父亲已成为峄县名医,方圆百十里的病人常来求治;两年前买了一架那年月十分罕见的缝纫机,母亲已能够做中山装甚至西服;那些年,乡邻乡亲谁不相信和尊重我的父亲母亲呢。祖父已经去世,祖母还算硬朗,面前三个孩子智商看起来也不错,未来还可能有更多的孩子问世,现在有新式教育,一定让他们好好读书,他们的明天肯定要比父辈好的。由此,父母的心那时也平静,快乐。明天,人们常常充满信心地想着明天,可明天,明天的明天,是多么的不可知啊!看,照片上的我黑黑瘦瘦,第一次看见照相机镜头,双眼流露出好奇和求知;三弟还不会说话,可脸上已透出倔强;最让人喜爱的还是二弟,他虎头虎脑,四肢强健,一脸的坦然与自信。谁能知道,多半年之后,我家悲剧的命运,竟从二弟开始了呢?就是他,1957年夏天突然高烧,继而很快昏迷。父亲那时刚参加完省中西医结合培训班,马上联想到,这有可能是近两年流行的乙型脑炎,中医称为暑温,发病急、变化快,进而会出现抽风、强项、呼吸衰竭,治愈率很低。马上找来乡亲,用担架抬着二弟去峄县医院。走不到五里,突然暴雨来临,一声惊雷,昏迷中的二弟马上抽搐起来。我的家乡那年月,急救症除非县医院还有一线希望,可还有近三十里路,风狂雨急,雷电交加。父亲知道,这种急性抽搐最怕雷,去县医院是不可能了,只好回来。父亲用尽所能地为他治疗,顶尖的办法是用安宫牛黄丸化开,强行往下灌。我的二弟,我们兄弟中体格最显强壮的五岁男孩,毫无预兆,突患大病,在不停的风雨雷电之中,接连灌了几天药,不见显效,再几天,竟溘然离去。【照片左为母亲抱着三弟,中为父亲和我(作者),右侧是叔和二弟。】一个最出色的让人疼不够的男孩,突然间就走了。上边那张照片,是他到这个世界来过的唯一踪迹。他的父亲,百里之内众口交赞的医生;他的母亲,世界上最慈爱的妈妈;面对爱子,束手无策,眼看着他远去,千唤不回。天,忽然间就塌了。父亲,每天就是喝酒,喝酒,喝酒。喝醉了就说:“你为什么来呀?为什么要走?告诉我,咱们这个家前头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呀!?”这个“还有什么”是什么呢!?母亲,每天都要到那小小的土堆上,哭啊,哭啊,哭啊。反复念叨着:“你最懂事,最疼你的兄弟,五年,你没让我费过心呀,没让我生过气。今天你为什么去了?难道今年春天从房上掉下来的是……”那时从屋顶掉下一条蛇,母亲怕它伤着孩子,想都没想就把它打死了。二弟走了以后,母亲总是想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二弟丙辰年生,属龙的。可二弟他,爹的话,娘的话,啥也没听见,就这样走了,走得无影无踪。那年我8岁,二弟病时我还不知道害怕,甚至不耽误和邻居的孩子一起去玩,是二弟走了之后,我才突然害怕起来。在二弟小小的坟前,每天每天,母亲撕心裂肺地哭,我也哭,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直到她泪尽声哑,太阳下山,硬拉她回家。父亲的话,我听不懂,但那满是绝望的表情,让我幼小的心知道了恐惧的感觉:我家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那一年再没出现更大的事,一切暂时平息下来,我还是上学,父亲还是上诊所给人家看病,母亲还是给人家做衣服。直到1958年初夏,听说头一年全国各地都起了“风雨”,如今这“风雨”来到这里,我的一家人,谁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揭发我父亲说了三句话:猪肉大豆都出口了,不然咱的生活更好;工人待遇高低农民待遇低,农民的日子不如工人;农业社的粪都上在近湖里,远湖的庄稼长不好。父亲不记得说过这些,因为除去看病和唱京剧,家长里短、闲言碎语他从不爱说。但那揭发者坚持,说是他俩单独在一起时说的。白天黑夜,一场一场急骤的疾风骤雨,父亲熬不过去了,认了这从来不记得说过的“罪”,我家的命运从此改变。1958这一年,除父亲莫名地获罪之外,在我孩子的眼中还有许多奇怪的事。如前面说的全民除四害、全民大练钢铁、用犁耕一条线收地瓜,各村男男女女集合起来用铁锨翻地一米多深。还有,说马上要过好日子了,到时候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社里当家的拉着车,高高兴兴地收走家家户户的铁锅、烙煎饼用的鏊子,一起砸烂,扔进了炼铁炉,紧接着各村各社开起了大食堂,煮地瓜熬白菜,吃饭不定量,不要钱,热热闹闹,喜地欢天。可时间不长,一切都突然变了:食堂解散,各家各户重新买锅做饭,粮食私人家里没有,社里每人每天发几两地瓜干,让人永远难忘的大饥饿开始了。1958年各种庄稼收成还是不错的,可都像用犁收地瓜那样,收的不及撂的多,再加上吃食堂大锅饭,怎能不挨饿呢?——8——1959年初开始,10岁的我,忽然知道挨饿的滋味实实在在不好受了。秋收时扔下、埋在土里冻烂的地瓜被人们扒光了;荠菜、泽蒜、苦菜、秫苗秧、七七芽、婆婆丁,直到最难下咽的癞蛤蟆棵等,依次被挖光了;榆树芽、槐树芽、柳树芽,甚至最难吃的苦椿树芽等,被捋光了。榆树那年月是罕见的好东西,因为它的叶、花、甚至树皮都是好吃的。榆树还有一个品种叫“要榆”,“要榆”的皮厚实,没有筋,扒下来烤黄,放在碓里砸碎,放到开水里一煮,又面又香,代替粮食煮地瓜叶子,真是绝妙的好吃。可这种好吃的食品能有多少呢?榆树皮很快就扒光了,能吃的树叶揪光了,能吃的野菜挖光了,枯黄的大地上到处寻不见可吃的,一天到晚地饿、饿、饿。地瓜秧子极难得。河西石拉村我二姑送给我们三小把干地瓜秧子,生吃都那么香。父亲上周村打水库了,那么重的劳动还吃不饱,母亲将一把地瓜秧子捎给了他,过了些日子,他让人捎回四个全地瓜粉的小黑窝窝。母亲一看止不住哭了:打水库是要从低处推一车车的土爬大堰的,一天几个黑窝头无法吃饱,连累带饿推着推着就晕倒了。本来捎地瓜秧是让他填填肚子的,怎么能再省下几个窝头拿回来呢。还有,我的四弟1959年农历正月二十一日来到这个世界,父亲给他取名泰生,盼望的是“丕极泰来”,可这“泰”哪有来的影子呢!此时大食堂已解散,社里每人每天几两地瓜干,还不能保证天天有。我母亲已全身浮肿,站起来都困难,还是多亏河西我二姑,送来一只刚下完羔的山羊,靠它一点点奶水,四弟孱弱的性命才勉强撑了下来。父亲在周村水库上,垒石头,推土爬坡,每天几个地瓜窝头;母亲、三弟和我,就靠那点点分到手的地瓜干,加上糠一把菜一把地往前熬。记得那年春天,东边苍山县的新兴逢会,我很想去赶会,母亲给了我两角钱让我去了。赶了半天会,饿极了,把母亲给我的两角钱拿出来,花5分钱买了两个黑黑的窝头,原来是麦草磨成粉做的,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吃不下,又饿得走不动路,就到离新兴集不远的大姑家找吃的。姑姑告诉我,幸亏没强咽那窝头,因为不少吃了窝头的人大便干结,十分痛苦。大姑那村食堂还未停,她领了两个苲草窝窝,我吃了才有力气回家。回家后,西河里的飘流的苲草,被我村里的人们拔光了,尽管那种水草长满了虫子。1959年夏,我在城前小学初小毕业。那时乡村的学生少,学校也少,城前小学没有五年级,五年级要到离家十五里的石佛寺去上。石佛寺是个破庙,一年之后又搬到庙西紧邻着的魏楼,称魏楼完小。从我们当时住的萝藤到魏楼15里路,小路曲曲弯弯。早晨5点起,母亲因水肿行动困难,我太小,母亲不敢叫我到水井挑水,叫我挑着小罐子到人家姜窖挑。挑来水,煮好地瓜叶子,喝六七碗地瓜叶了水,母亲再把煮好的八九片地瓜干给我包在小手绢里,和同村的同学加上河西我的姑表哥赵凤民一起上学去。天还未全明动身,走到学校还是晚了,一位讲课的老师看着我们,虽说也清楚我们的情况,但还是要批评我们,并且批评的常常是我:“王善民好迟到,迟到还戴着个破棉帽,引得同学哈哈笑……”话是笑着说的,而我立时觉得脸火烧一样痛,低着头进屋。吃午饭的时间到了,附近村的同学都回家了,我们五个吃自带的饭。我的那八九片地瓜干,一点一点慢慢吃,还是很快吃光了。下午四点放学,早餐的七碗地瓜叶子水,午餐的八九片地瓜干,早不知去哪儿了,就是饿,肚子空空地饿,走最多三里路就再也走不动了,五个人躺在路边草地上歇。一棵可吃的野菜也没有,唯有茅草刚抽出的花,可一根一根拔下来吃。至今还记得,弯弯曲曲的小路,路旁白色的枯草丛中新发的茅草、白白的茅草花穗儿,揪一根在嘴里嚼着,热热的西晒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一点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十五里,路真远啊,一周六天,十二个来回,真是难熬。就这样熬到农历的四月底,熬不下去了,请长假回家等着麦收。收了麦子,还是舍不得吃,挑到北边山村里换地瓜干。麦收后洋槐叶,可不是春上的槐芽,又柴硬又有苦味,放开水里煮一会儿,捞出来控干,掺上瓜干烙煎饼。有这样的煎饼也可以住上几天校了,就是在两间空屋里,铺上麦草,男女生各一间,盖上从家里带来的破被,过夜,省去每天三十里的奔波。人生第一次住校,发生过两件难忘的事。一是某夜里老鼠咬了一位同学的耳朵,痛得他哭,哭声把我们惊醒;二是住校吃得的是煎饼咸菜,咸菜也不够吃,那是初冬,五个同学凑了一角钱买了一颗大白菜,在村民家里炖了,那香味这一辈子未再吃过。高小两年,除去没饭吃休学,只上了一年多的课。尽管是缺课,两年也很快过去了,转眼到了小学毕业升中学的时候。据说升学考试我是考了全考区第一,可是因为我父亲是右派,人家不敢要。后来是我们那公社的书记说:“十几岁的孩子,考试成绩那么好,却没有录取,因他父亲是右派。可他父亲还是个老中医呢,对孩子能有多少不好的影响?我看还是给人家上学的机会吧!”结果,录取张榜的时候:王善民,枣庄十中,备取生第一名。后来过了很久,才知道,这位书记叫李文先,是他这一句话,给了我上中学的机会。他是我一生中不可忘记的恩人。虽然他和我素不相识。这是1961年夏天。——9——1961年,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三年。农民的生活靠得是当季的收成:一季麦、一季玉米加地瓜,偶尔有点杂粮即高梁、豆子等。那时候不受灾的正常年景,亩产也很低,比如小麦,一亩地也就六七十斤。年初四个多月的春季,靠一点点救济粮加糠菜熬着;麦穗刚灌浆就割下来烧着吃,麦子收了,一家四五口,也就分个百多斤,不舍得吃,拿去换了瓜干吃。我家的吃法是先拿麦换豆子,每天做一锅豆腐,父亲挑了到山里换瓜干。做豆腐的时间是晚上生产队收工我放学之后,烧火的事是我的。豆腐做出来12点前后我再睡觉,第二天一早跑三里路去上学。我家是1960年由萝藤搬回我的故乡后山头的。后山头到我上学的枣庄十中所在地峨山,三里路。这样第二天一上课,就打盹,常常要靠同位的一位女同学把我推醒。推醒后我怕再睡着,就用圆锥刺手心。那时的十中新建才两年,收了两个年级。我舅家大表哥赵克明头一年考在了那里,那年读初二,我和姑家表哥赵凤民一起,读初一。学校十分简陋,可老师们很好,记得有王伟才、孙晋蕴、吴世清等。我那年十二岁,他们给我的感觉如父亲母亲,不仅教学认真,对学生也像对孩子一样关心。可只上了一年,贯彻“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学校并入枣庄一中,我们也随着迁入峄县,进入枣庄一中十一级四班。这是1962年。我的故乡峨山公社后山头村,在峄县最东边,东边紧挨着苍山县境,是偏远的农村。第一次进峄县是父亲带全家照相,1956年夏,我7岁;第二次1959年6月去济南参加少先队代表会,来回路过这里,我10岁。这次是来上学,算是正式进城,对一个13岁的孩子,是新奇和愉快的。峄城是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古县,四周一围城墙尚在,当中是古旧美丽的灰瓦房,整齐的街道。出县城东门,面朝西开门的便是枣庄一中,1952年建校,划市前叫山东省峄县中学,校址是数百年历史的峄县黉学,清代一些秀才读过书的地方。我是一个难以忘旧的人,进入一中后仍怀想十中的那一切。听说王伟才、孙晋蕴两位老师调入了枣师附小,我去看他们,他们像面对自已的孩子一样看着我,告诉我到了新学校更要好好学习。我知道他们很想说我的身体太差,但我知道他们清楚我的家庭,没法改善生活。我的性格十分念旧,但也急着拥抱新的生活。我喜欢学校有那样多的班级、那样多的老师、那样多的同学。我喜欢学校有那样大的图书馆,可以借书看。我喜欢学校里有一个专门教唱歌的老师,叫张道琳,他会弹让人陶醉的钢琴,他的性格又像他弹出的琴声那样带着刚劲与柔美,十一级四班的同学又把我选成文娱委员,每周我都能跟这老师学一首歌回来教给同学。我还从张老师那儿学了打拍子,在一次全校唱歌比赛中获得了优秀指挥奖。还有一位老师叫赵俊才,是个精瘦的老头,教我们美术,向我们展示了那么多好看的国画、西画,激发了我对身边的大自然的热爱,只是他有一张像是始终藏着忧愁的脸,常常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当然还有那么多让我难忘的各科的老师,几乎每人的讲课都让我喜爱。特别是化学老师、我的班主任杨梦舜,后来在我生命面临危急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还有,让我难忘的是操场边上的两种树。半亩地大的一架藤萝,那古老粗硬的藤上一串串清雅的紫花,当它们盛开时,学校高三的大哥大姐们就要离校了,我就会无端的感动,一个人到藤萝附近的榕树下,黙黙地坐上一会,看那也在盛开的榕花。榕花是一小团一小团娇红色的绒,连在一起像一片又一片的云,它的美使得它还有一些名字,叫马樱花、合欢花、木芙蓉花。不知为什么,这两种树在我的心中形成一种朦胧的感觉:长大、毕业、还乡、大学,云一样飘浮不定的意念。这一切都是一中给我的,但是,那么多美好的记忆解决不了生命的苦楚。因为,生命有一种最基本的需求:每天都要吃饭。从我的家后山头到一中三十五里,星期六下午一步一步走回去,带了饭,星期天下午一步一步走回来。这个来回不管刮风下雨,一步都不能少的。这个来回所带来的饭,极少时候是地瓜干煎饼咸菜,大部分是掺糠或掺菜的窝头和糊盐,即炒糊了的盐粒。一九六三年过了春节,窝头带不成了,带回的是地瓜叶,吃时淘洗了,放在小盆里加上盐,到伙房在蒸饭的时候代蒸,顿顿如此,没别的吃。身体的反应很快到来了,开始是头晕、眼花、上课时打盹。一个半月后,腿、前胸、胳膊、脸,依次肿了起来。怕走路,一动就喘。有同学害怕,是不是得了肝炎,找校医检查了两次,确诊为营养不良性水肿,给我开了一瓶大豆磷汁,我的班主任杨梦舜老师,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了家。看到我的家,五口人,一片瓜干也没有,吃的是发黑的地瓜叶,杨老师落泪了,说回校后看看想什么办法。另外,也是这一年,一九六三年农历五月初二,我那苦命的小妹妹来到了人世,我的母亲此时浑身浮肿。父亲也无心再起什么名字,就给了她一个农村最常见的女孩名:秀。在家吃的肯定还不如在校,给我带到学校的还是绿一些的地瓜叶,在家里五口人吃的是霉变了发黑的地瓜叶。一个月后的一天,杨老师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把我带回学学校,学校每月给我19斤地瓜干饭票,这样的补助在那个年代可是最多的呀,我很感动,又坚持了下来。初中毕业的日子很快来到了。留校上高中是心里所渴望的,在一中上了两年,老师同学的感情甚深,最重要的这是将来考大学的唯一台阶。可再上三年高中,吃饭怎么解决啊。这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我总要到合欢树下久坐无语了。看着那红云一样的合欢花,神往,又无助。就在这个时候,山东艺术专科学校来招生了。我报名了。考试是根据题目自我设计一段小品。给我的题目是,周日,父母让我做作业,同学在窗口叫我出去玩,父母同学都是虚设,由我一人表演。我喜欢音乐喜欢表演,考试自然用心。这次艺专的考试让我铁定了心,必须报一个“管饭”的学校。可学校的决心也定了,一定动员我留校读高中。班主任杨老师没有多说,他知道我家的情况,吃饭是大事啊。教导处的马主任找我谈了三次。吃饭,每月19斤饭票是能保证的,也就解决了多半了。只要留校读高中,答应我的是,三年后不用参加高考,学校保送,并且还是名校、理科,绝密专业。学校从领导到老师,对我真是好极了,可吃饭的补助显然还是不够,从家里带哪有可能啊。那次水肿把我吓坏了,想来想去,除了艺专之外,第一志愿我还是报了淄博卫校,只是把第二志愿由师范改到一中。后来,听说淄博卫校录取了我,山东艺专也通过了考试。但老师的爱是最大的力,最终的结果,我还是没离开枣庄一中的怀抱。——10——1964年暑假开学,我留校,升入高一,在九级一班。虽说已知道这是一中的老师硬留下的,我心中还是对他们充满感激。他们对我的这份信任中,自然还有父辈一样对孩子的关爱啊。从记事以来,虽说生活中总不断地出现难处,但我的性格中还有一种力量,求新,新物品,新地方,新的日子、新的生活,总有让我热爱的地方。九级一班从十一级四班过来的同学很少,任课老师也几乎全是新的。按习惯,新领的课本总要挤时间翻一遍,发现看不懂的地方比升初中时,明显多了起来。越是不懂的地方多了,越是盼望着尽快学。如果说从小学一直到初中,学习是完成任务的话,升入高中,仿佛眼前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每座门后边都是景色不同的公园,急于进去,而一进去就会沉醉。以前的学习,开学领到新书,着急地看一遍,然后每天的上课就是完成任务,除了音乐没有特别喜欢的课。进了高中,一下子觉得什么课都有意思起来。从小生活在诗词当中,对语文的情感是不必说的,但生活告诉我,涉及语文的工作这辈子是要一定要远离的。可进入高中后,《岳阳楼记》等几篇课文很快让我爱上了古代散文,不能不爱。英语是以前涉及过外事工作的顾老师教的,他的发音亲切而随意,让我感觉到不是在上课,而是来到一位年长的讲英语的朋友身边,心中满是愉悦,渴望尽快的能和他会话。物理、化学是最容易让人喜欢上的课。从记事开始的十几年,遇到的物体的千种门类万种变化,早已在心底打上了无数的问号,慢慢地从这两门课中,多半可以找到答案。后来,又到图书馆借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物理、化学就变得更有玩头。代数、三角、几何等,如果是为考试而学,那麻烦就来了,单单记忆公式、背定理,就会让你头昏脑胀。如果你转换一个口味,这几门课中有多少种好玩的游戏啊。从接触这几门课开始,我就发现了解题是有着无穷无尽的趣味的。单说证明题吧,好像今天在沙盘上模拟战争,从已知的A,还可以找那么多可供资助的B、C、E、F等等,结果是要你实现的G,你可以使用多少种方法,去品尝不同道路带来的种种乐趣。这种解数学题像做游戏的僻好,在以后我的生活中维持了许久,甚至十年后偶尔看到数学题,还要拿来做一做。再后来我慢慢认识到,在人生路上,碰到新问题,不自决的寻找已知条件,借用各种事理,或许能找到最恰当的解决方案。至于地理、历史、生物,只拿它们是追求知识的课外书,读来也是挺有趣的。反正在高中的学习,除了体育我体质太差,实在是没有力气做好,其它的还是充满乐趣的。可进入高中,吃饭还是解决的不好,除了19斤地瓜干饭票外,在农村收庄稼的季节,带上几次煎饼,其余的还是不断地带地瓜叶。35里路也很艰难,那路是鬼子来时枪压着百姓修的沙石路,鞋子一下雨舍不得穿,一路踩着石尖尖走下来,脚经常起泡。记得一次是队里快要收玉米此时还不甚熟,家里自留地点的几棵提前收了,连玉米核一起磨碎,烙了一包煎饼供我一周的口粮。星期天午后刚上公路,天突起暴雨。风大,全身的雨具就一顶席荚子戴不住,很快全身连同一包袱煎饼立时湿透。雨急,睁不开眼,鞋脱了掖在腰里,顶着风,走一步退半步。好歹走到峄城东边的七里店,天全黒了,只好到路边一家借宿。女房东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淋得水兔子一样全身直抖,眼泪流了下来。安排我在一间柴屋里睡下,给喝了碗姜汤,又将衣服脱下烤干了。次日一早来到学校,将包袱里的玉米渣煎饼揭开,不到星期三便由绿毛变成黄毛、黑毛。那是一周的饭啊,还是一点点吃了下去。这周没带地瓜叶,也没动用瓜干票。就是这个月的某天,发现日记本里夹着六斤粮票。旁边一张纸条,写着:“因你家庭生活困难帮你6斤粮票请收下”。不知是哪位同学,意外地感动,我把粮票和纸条交给了老师,一段时间,查无所获,又退还了我。一段时间之后,留心笔迹,知道是位女同学,是三年前坚定的主张让我上中学的公社李文先书记的女儿李敬英。她和另一位女同学范荣云,看到我和张守科同学实在困难,分头送了粮票。我找到她们表达感谢,并把粮票还给她们,她俩笑笑说:“不是我们。人家真心帮你,退给谁谁也不会要啊。”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在内心里感谢她们。这张粮票和纸条,在我的笔记本里保存到现在。它让我坚守做人要保持良心,因为人在困难的时候总会遇到好人。尽管醉心于学习,可上高中身体出了个大问题,一上课就打盹。这是初中的营养不良性水肿留给我的,校医说无药可医,再说这时的营养依旧不良,无好饭可吃。我倒也没在乎,反正对知识的酷爱,让我下了课花费一点时间补上就是,基本上不影响我的成绩。 高一高二期间,还有一段特殊的记忆,就是莫名其妙的沉郁,酷热的夏天大雨欲来时的感觉:透不过气,无端的胸闷。比如这是1965年4月26日、27日、28日三则日记:从小学到初中毕业,除了挨饿几乎没有烦恼的事情。学习没用发过愁,自己感觉到不管在哪个班里,无论哪个时候,同学和老师对我都很好,一直是学习委员或者文娱委员,初三时还入了团。虽然吃不好饭,但满满地自信与快乐。进入高中,一切都变了。入高中后是班里的文娱委员,三好学生,团支部还安排我帮扶某些方面差些的同学。按说不应该不愉快啊!可翻开那段时间的日记,可以看到几乎在不停地批评自己,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心目中的自已几乎处处是错,不是个人主义,就是资产阶级思想,相对的标杆是张思德、白求恩、雷锋、龙梅、玉荣、欧阳海、向秀丽这些共产主义战士,把自己每天的生活一点点地对比这些英雄人物,然后是严酷地斗争自己。下面是1965年的一篇日记的一部分,可以看到当时的思想压力。当然,那个时候感觉到风暴到来前的高气压的,不止我一个。——11——峄城区大事记载:1963年全年粮食作物实际收获面积503197亩,平均单产67斤。1964年麦季全区共收获小麦219.386亩,单产86斤,全区每人平均口粮54.7斤,获得了较好的收成。我的家乡后山头是峄城区最东边的一个村,山地和半山地,粮食产量是达不到平均数的。人均口粮自然也比全区低。我一家五口,唯一的劳动力是年近半百的父亲。母亲在1959年和1963年先后生下四弟和小妹之后,两次全身浮肿,后又查出了风湿性心脏病,怎样哺育孩子、怎样参加劳动不用说了。除了我在外上学之外,1964年小妹才1周岁,四弟才5岁,三弟9岁上二年级。在那个凭工分吃饭的年代,每一季我家摊的粮食,吃不上半个月就没了。春节靠救济加野菜,夏季靠老槐叶,秋季开始就靠地瓜叶了。那年月地瓜种的多,每年秋季,全部的地瓜叶子都要收晒起来。晴天收晒的青绿青绿的,但秋天阴雨多,大部分地瓜叶就受潮变黑了。青绿些的让我带着去上学,全家人吃的几乎全是黑地瓜叶。再一个救急的路是去我外祖母家挖野菜、拾麦子。外祖母家在台儿庄区与峄城区的交界处,红瓦屯北面的水湖村。那个地方村庄稀少,土地开阔。春天可以挖到很多的萋萋芽,然后外祖母帮我们用开水烫了,再放在泥地上㬤一夜,再一团一团装进布袋背回家里。麦收前还可以挖到别的地方没有的“双芽子”,既可以当饭还可以用盐醃了做菜。偶尔还可以挖到一些极好吃的菜,比如泽兰根。那是当今超市最名贵的酱菜。挖菜虽然有些苦,但在那一望十几里没村庄的原野上,顶着已经热起来的春天的太阳,累极时,抬起头来,天高地阔,会有无端的遐想。水湖村周围是大片的黑土地,每年收麦子要比我们山地晚半个月,每年我们这地方打完麦场,他这儿正好割麦。拾麦就是远远地跟在割麦人的后边捡遗落的麦穗。这儿的负责人尽管也吵吵骂骂地不让拾,由于这些拾麦人大多也是当地居民北边山区的亲戚,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了。这里的麦子要七八天割完,如果整个儿跟着拾,一个人最多可以拾三四拾斤。而我这个五口之家在当地一个麦季最多能摊一百五十斤,如果外加这三四拾斤,也是不小的补助啊。可这仅仅是计算,谁能去拾呢?父亲在生产队管得很严,母亲又多病,三弟八九岁跟着我能拾一点,而我在学校最多有一星期的麦假,在我们村里忙完外祖母这儿还不开镰呢。所以那些年真正能去拾麦也不过一两次,只留下了珍贵的记忆。倒是三弟去过几次,跟舅家的表兄妹一起拾,但他毕竟太小,拾不多。去外祖母家是我童年少年最盛满深情的时光。
更新时间: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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