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下,同学聚会正是件时髦的事。
这邀请,是悄没声息地从手机屏幕里跳出来的。不像少年时那贴在布告栏上、墨迹淋漓的通知,带着一股子不容分说的堂皇;它只是一个群名早已被置顶、却又常年沉默的对话框,忽然地,冒出了一串精心雕琢的文字,附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电子请柬。手指划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像沉在河底的卵石,被这突如其来的涟漪,一颗颗地、晃晃悠悠地搅动了起来。
去,还是不去?心里竟无端地生出几分踌躇,仿佛答应的不是一个饭局,而是一场对过往时光的、后果难料的打捞。
约定的地方,是一家装潢得富丽堂皇的酒店,灯光是刻意的昏黄,照着描金的壁纸与丝绒的座椅,努力地营造着一种暖昧的温馨。一进门,便被一股混杂的热浪裹住了。那是菜肴的油气,酒精的挥发,以及许多具久别重逢的身体,所散发出的、亢奋的生气。一张张面孔迎上来,带着夸张的、弧度一致的笑容。彼此喊着那些几乎被遗忘的、带着稚气的外号,用力地拍打着对方的肩膀。那亲热,是喷涌的,汹涌的,却总让人觉得,底下隔着一层什么。像夏日暴雨后街道上瞬息的积水,看着汪洋一片,太阳一出来,便迅速地漏干了,露出底下干燥而真实的地面。
寒暄是千篇一律的。
“好久不见!”“你可一点没变!”“现在在哪儿发财呢?”这些话语,在空中轻飘飘地碰撞着,像一串串彩色的肥皂泡,好看是好看,却没有什么分量。渐渐地,人便分了群。那些如今混得风生水起的,自然地聚在了一处,谈着股市、楼盘、项目,话语间是一个又一个我听不懂的术语与名字,声音不自觉地高亢,手势也愈发地有力。另一角,是几个境遇平平的,只是默默地夹着菜,偶尔交换一个疲惫而又了然的微笑。我坐在其中,忽然觉得有些寂寞。我们这些人,曾被同一间教室、同一块黑板、同一场考试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像一捆扎得整齐齐的柴;如今,绳子断了,各自滚落天涯,有的成了厅堂里的梁柱,有的却只是灶膛里将尽的余烬。那曾经共有的、名为“同学”的纽带,原来竟是这般脆弱。
而酒,就在这时,显出了它的魔力。
起初只是矜持地小酌,像试探着水温。几巡过后,气氛便不同了。面皮泛了红,眼神起了雾,嗓门也撤去了那道刻意的堤防。那些被岁月和生活小心掩埋起来的本性,便随着酒精的热力,一点点地蒸腾出来。严肃的人开始讲起了俏皮话,内向的人忽然搂着旁人的脖子喋喋不休。空气变得黏稠而喧嚣。也就在这片日渐升温的、失了分寸的喧闹里,我看见了,或者说,我感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正在暗地里滋生、蔓延。
那是目光。一些飘忽的、粘稠的、不再清白坦荡的目光。它们越过酒杯的沿口,越过旋转的桌面,在那些已非少年的女同学身上,逡巡着,缠绕着。学生时代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朦胧好感,那些被升学压力死死摁住的青春骚动,那些日记本里偷偷写下的名字……
所有这些被时光风干了的标本,仿佛都被这浓烈的酒气一熏,重新变得柔软、湿润,甚至有些狰狞地活转了过来。
我亲见隔座的同学,他学生时代是何等的老实腼腆,说话都会脸红,此刻却端着酒杯,挤到当年他偷偷喜欢过的文艺委员身边,那絮絮叨叨的话语,那几乎要贴到人家臂膀上去的、半秃的头顶,都透着一股叫人不忍直视的、过了火的亲热。而那女士,脸上虽还挂着礼貌的、程式化的笑,但那笑已然僵了,像一层刷坏了的墙粉,眼底深处,全是窘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硌着了。
这哪里还是叙旧呢?这分明是一场借了“同学”之名的、小心翼翼的越界。那被美其名曰“重温旧梦”的底下藏着的,恐怕不过是成年人世界里一点不甘寂寞的蠢动,一点借着往日纯情幌子所进行的、心照不宣的试探。
古人说“酒是色媒人”,在这等场合,竟是如此残酷的写真。那点学生时代的“想法”,若真是纯洁的,便该让它永远定格在当年的月光下;如今被这混浊的酒液一泡,便如一幅褪了色的古画,又被拙劣地添上了俗艳的笔墨,徒然糟蹋了那一点最初的美好。
寻了个空隙,逃也似的走到外间的露台上。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微凉的尘土气,顿时让人清醒了不少。隔着玻璃门,里面的世界依然喧腾,像一个声音与色彩的、滚沸的漩涡。而我站在这安静的暗处,仿佛一个抽身而出的旁观者。
《兰亭集序》有句话:“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我们此刻,不也正是如此么?我们所兴奋的,所追怀的,其实早已不是那些“陈迹”本身,而是我们自己附丽其上的、一层光洁的想象。我们怀念的,是那个做数学题时眉头紧锁的少年,而不是眼前这个大腹便便、谈论着生意经的中年人;我们想找回的,是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如风的女孩,而不是如今被家务与职场消磨得眼角已生了细纹的妇人。我们聚在一起,原是想打捞一点青春的倒影,却不料,只是更清楚地照见了彼此被时间改变了的、陌生的容颜。
这聚会,像一场热闹的假面舞会。
大家戴着“同学”这张最熟悉的面具而来,舞曲终了,灯光大亮,摘下面具后,露出的,却还是那张被生活刻画得沟壑纵横的、真实的脸。而那点借着酒意“蠢蠢欲动”的心思,不过是这舞会上一段不合时宜的、走了调的插曲罢了。
聚会终于在一种意兴阑珊而又强打精神的氛围里,接近了尾声。大家又在门口聚作一团,重复着那些“常联系”、“下次再聚”的承诺,只是那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卸妆后的疲惫。
走在回家的路上,街灯将身影拉得长长短短。心里空落落的,并无多少欢聚后的暖意,反倒像看完了一出热闹而廉价的戏剧,曲终人散,只剩下一地的瓜子皮和糖纸,等着清扫。
喧嚣过去了,酒气散尽了。而有些东西,或许也就在那推杯换盏、言不由衷的热闹里,被轻轻地、永久地打碎了。
譬如,记忆里那片始终明净的、少年的天空。
更新时间:202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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