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伤口

细碎的伤口

不知不觉间活到这把年纪,身边的人都开始怀旧,去怀念那些旧日的时光、曾经的经历、和我们分享时光与经历的人,承载记忆与情感的地点。他们开始谈论故乡,谈论故人,点赞转发喜爱夸奖称赞故土的一切内容,仿佛在纪念那些难以重复的情感,遗憾人生诸多未尽的可能。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真真实实感受到,人真的很需要归属感:某个地方、某个集体、某个组织,某种概念。唯有这些,才能把那些细碎的体验完整的连接在一起,成为某种可以被反复咀嚼的共同感受,并且期待在这份连接中,我们能被彼此发现。

然而或许是天性,我从小就似乎很缺乏这种归属感,因为那会让我忧虑,让我恐惧,是否为了这种连接,是否必须付出至少一部分自我,才能把自己卡在某个固定的位置上。我的真实感受,难道必须镶嵌在集体记忆里才有意义?

我不愿意为了这份“完整”,去牺牲那份的敏锐。就像我不想为了光鲜的外表,去掩盖我的伤口。

说起故乡,倒是想起另一件事。过去很久,直到今天才想,也才能写起,想来,已经过了当事人会介怀的时间吧。

十来年前,我在老家做基层公务员的同事去世了,退休不久,肺癌晚期,发现时就已经转移到骨。这种病到了末期往往服用大量吗啡也无法止痛,因此听其他同事说起她辗转呻吟,冷汗不止,躺在床上整个脱了形,话语中的不忍,让我感同身受。

她不仅是我的同事,也是我妈妈的同事,我母亲只有在状况最好的时候,断断续续上过那么一两年班。更为巧合的是,她的女儿还和我同班,同学四年。

我问起失去母亲的同学的情况,其他同事一个个摇头,快别提了,她母亲生病那么久,痛得那么厉害,天天念叨自己女儿,可她居然一次也没去过医院,态度还很差,明明医院离家不到800米……有些同事说,那时她自己女儿还小,要先照顾自己孩子啊。大家打着哈哈,也就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在我记忆中,她的女儿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平淡的人,气质、成绩、性情……以至于我就想不起和她说过什么话。唯一的印象,是高一时她堂妹也转学到我们班。她堂妹性格也似乎比较内向,成绩却比她好得多,有一次中考过后我看见她独自在角落哽咽,过去问她怎么了。因为她的成绩也没有明显退步,不至于伤心吧?她说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去跟家里说,“要是我比她小一点还好讲。”她一直强调,显然指的是堂妹成绩比自己好很多这件事。我有点费解,说是堂姐妹,年龄相差也不过几个月,这和成绩好不好说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后来回家当公务员,这件小事想来也会被遗忘。工作没几个月,同事乔迁之喜,请大家吃饭,并到她家坐坐。此时才发现,原来我同学就是同事的女儿。更让我震惊的是,其他同事私底下议论,她女儿,也就是我同学把自己关在房间一年多了,同事想了很多办法没有任何效果。这次搬家,似乎也是听了风水师傅的话,看过环境后才买的房。

由此我理解了同事一直以来对我几分不一样的热情,“和我女儿多聊几句吧。”她一脸期待让终于知道前因后果的我有些尴尬,也有点承受不住,实在过去交集太少,而且我也不是一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的人啊。

但也不能辜负她身为母亲的心意,于是那天同事们都去贺喜,我也特意敲门进入她女儿的房间,同学正坐在书桌前,没什么表情的望着窗外,似乎在发呆。我和她寒暄了几句最简单的话。她女儿始终没说话,气氛极度尴尬。此时同事走进来,看我们俩说话,似乎有点高兴,小心翼翼,却轻声催促她女儿“你们聊聊吧……你们好多年同学啊……”我同学没有看我,不如说极度回避和我的目光接触,反而不断望向她的母亲……

我感觉得到那份拒绝,也就很快退出来。心里只觉得讶异,我能看得出来那目光中包含的,不是排斥或是敌意,而是求助,但不是对我……而是向她母亲的求助,就像什么……小动物。

我无从推测什么……即使后来同事偶尔还会也许是客套地对我说:“去家里坐坐。”我也只能尽可能敷衍,再没去过她家。

后来老家有了政策,只要父母有一方有正式编制,子女有三本以上正规学历,就可以在编制内安排一个岗位,她女儿也因此受益。大约是考虑到实际情况,她女儿被安排进了区图书馆。听人说这个工作让她女儿很高兴,终于没把自己再关在房间里,在图书馆碰到她女儿,还挺认真,干得也不比别人差。虽然后来有人因为她女儿的病史举报过,但终究没出什么岔子,大家都恭喜我同事。

再没过两年,我同学结婚了,听说相亲认识的,进展很快。对象也有正式工作,在市里什么国企还是单位上班,总之就是门当户对,这在老家很重要。我同事神采奕奕,热情邀请大家参加婚礼,我当然也去了,但对婚礼毫无印象,只记得第一次知道原来婚礼上一定要有髈头肉,同事塞了好几块给我:“带回去给你父母……你也要加油啊。”他们都知道我父母身体不好,似乎也都希望我早点结婚以解决问题。

再后来,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去念书,假期回老家时听说她女儿离婚了,孩子都没出周月,说是男方每天晚上玩游戏到很晚让女方睡不着。我还是很吃惊,就因为声音大?换个房间睡不就得了?

接下来,同事提前退休帮女儿带孩子……再然后……当然就是她查出癌症。再听同事们聊起,是说起这样一件小事:为了安慰病中的她,有人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昨天看到你女儿女婿一起在路上走,处得还挺好。”见不到女儿的同事大约觉得这次孩子复婚有望,病痛中流露出非常欣慰的笑容……大家于是唏嘘不已……

很多年过去,我还是能回忆起那一次和她女儿时隔多年的相见,同学看着我呆滞的眼神和不断望向妈妈,那目光里一目了然的求助……那么的渴望,那么的伤感。母女是这个世界上最古怪的关系了吧?只是我那一向顺从平淡的同学,如何用一种如此决绝的姿态送别了她的母亲?我只能体会零星半点。

只是不知道失去母亲的她,在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是不是能终于平和?

我的同事为了她的女儿,殚精竭虑安排好一切,然而……她的女儿,终究没有原谅她,原谅她的期待,原谅她的……安排……

离开故乡很多年,我并不太热衷怀念,那个地方也许给过我温暖,但也留下许多细碎的伤口,同事的故事,也许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当时在外求学所以未能探望她,一直都觉得遗憾,然而当时若是我在现场,是否能像其他同事一样,编得出那样的故事来哄她开心?——当然不可能。

我只觉得无限悲凉——说这故事的人也悲凉,听这故事的人也悲凉,就连被人转述这故事的我,也很悲凉。但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没察觉出悲凉,她们看不到这细碎的伤口,我也无法和她们分享。

只能独自舔舐着这遍体微小的伤痕,并不指望它能愈合,却终有一天能放下,也许这就是成长。

END

洪江

关于我的故乡Tiny Wou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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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28

标签:美文   细碎   伤口   同事   女儿   同学   母亲   悲凉   堂妹   成绩   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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