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兄如父

    伯父是父亲唯一的哥哥,长父亲近十岁。
    我印象中的伯父,瘦削、苍白,长年躺在一张竹制的睡椅上。有太阳的时候,父亲帮他把躺椅搬到屋后一个平平的、长满了矮矮的小草的山包上,伯父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微闭着双目,享受着阳光下的那份暖和、慵散。

    而父亲在伯父的面前不像是一个弟弟,更像是一个晚辈。伯父躺在那里说话,父亲站在一边,垂着手,微低着头,那样子让我想起杜甫在《赠卫八处士》里的那句诗,“怡然敬父执”。所谓“长兄如父”,这让我在父亲对待伯父的态度上看到了。可是,虽然“长兄如父”是我国古已有之的孝悌之道,但谦谦然、惴惴然如父亲者,我却是见所未见。

    像诸如此类的一些事情,我很不解,心里总是存着一个疑问,经父亲向我断断续续地讲述后,我便渐渐地明白了。

    那应该是很早的年代了罢,那时到处抓壮丁,就像电视剧《王保长抓壮丁》里演的那样。有一次,乡公所把父亲抓走了,父亲当时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爷爷刚死不久。祖母听到父亲被抓走的消息,乱了方寸,急忙哭哭啼啼地去找伯父。伯父已经有二十多岁了,正在田里干活,听到这个消息,连脚上的泥巴都没来得及洗,便匆匆地赶到了乡公所。祖母和伯父向乡长、保长等哀求了许久,说了爷爷刚死、父亲年少等种种困难,但这些自然都是无用的。最后,伯父把心一横,说:“既然一定要去,让我去,我弟弟还小,扛不动枪。”

    当天晚上,伯父就被送走了。祖母和父亲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父亲扶着比他还高的犁耙农具,开始下田做大人干的农活了。

    那时被抓了壮丁,基本就等于进了坟墓了,极少有能活着回来的。伯父这一去,杳无音信,祖母和父亲在家心急如焚,望眼欲穿,但除了干着急,别无他法。

    三年后一个冬天的晚上,伯父突然回来了,穿着一身破得到处冒花的棉军装,身上到处是虱子。祖母叫他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放到蒸酒用的甑里去蒸,才把那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虱子消灭干净。接着,伯父跟祖母和父亲讲述了这几年来从军的惊险经历。他被抓后就被送到前线去了,有几次差点就送了命,最后是部队打了败仗,撤到了江西的萍乡,伯父知道这里离家不远了,于是偷偷地开了小差,跑了回来。

    父亲当时就想,如果自己被抓了去,一定不能像伯父那样幸运地活着回来。从此父亲就想,自己的命是伯父给的。

    伯父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在部队染上了严重的肺病,身体每况愈下,重活根本就干不动。父亲毫无怨言,把所有的农活都揽到了自己的肩上,对待伯父的态度却毕恭毕敬。后来兄弟俩各自成了家,父亲把大部分的家产给了伯父,家里本来就穷,没什么值当的东西,因此父亲几乎是净身出户。母亲虽然颇有微词,但父亲安慰她说:“我们都还年轻,有手有脚,养活自己没有问题。但大哥基本上成了废人了,这些东西不给他,他的后半辈子怎么过?再说,如果当年不是他替我去顶壮丁,他也不会得病,而我也许早就作了异乡之鬼了。”母亲无语。

    虽然分了家,但父亲把伯父家所有的重活几乎都包了,对待伯父依然是恭恭敬敬。

    然而有一件事,却让父亲与伯父之间这种至深的感情出现了一次严重的危机。

    那已经是解放以后的土改运动时期了。父亲因为有过一次与解放军的接触而对解放军产生了极大的好感,这时便积极要求进步,投身到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不久还被提拔当上了村里土改小组的领导。父亲的权威大了起来。虽然父亲对伯父一如既往地毕恭毕敬,但伯父对父亲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觉得自己的弟弟已不是昔日那个要自己罩着的弟弟了,他已经真正地长大了,因而什么大事小事都和父亲商量着办。

    那时伯父的第二个妻子也染病身亡了,伯父想续弦。他看上了原来保长的遗孀,那个保长在解放初期被镇压了。伯父小心翼翼地与父亲提起这事,父亲一听,第一次断然否决了伯父的提议。

    但伯父此心不改。有一次,趁父亲外出开会的那几天,他悄悄地把媳妇迎进了门。父亲回村后第一个遇见的就是已经成了自己嫂子的那个保长的遗孀。以往,她见了父亲从不敢正眼看一下,远远地就顺着岔路避开了。但这次她见了父亲不但不躲,还迎了上来,并直呼了父亲的名字。

    父亲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这情景,这位叫着自己名字的女人直挺挺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微微地仰着脸,分明又是真真切切。立刻,他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一口气跑到伯父家里。伯父见了父亲,第一次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嗫嚅着嘴,但没说出话来。父亲见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除了长叹一声,别无他议,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其实父亲不同意伯父的婚事,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这个嫂子的“成分”太高了,保长的遗孀,这还了得?!他担心这个“成分”问题会给伯父带来很大的麻烦。果不其然,我的伯母在后来所有的批斗上都须粉墨登场,或主角,或配角,但只要是批斗会,必少不了她。有时生产队的耕牛不见了、大队的山场被人偷砍了木头了,都怀疑到她头上。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1976年左右吧,我还亲自参加过一次批斗伯母的大会。当领口号的人叫着我伯母的名字高喊“打倒”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举起了小小的拳头,但嘴巴却怎么也张不开来。

    兄弟俩人从此有了隔阂,父亲到伯父家去得也骤然少多了。但不久,他们又和好了。因为伯母过门后,竟是出人意料地贤惠,除了把伯父服侍得好好的,还下田干活。后来伯父之所以能躺在睡椅上安然地晒着太阳,这与她的贤惠和勤劳是分不开的。因此,不久以后,父亲便恭敬地叫伯母为“大嫂”了。

    伯父深感遗憾的一件事是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严格说起来,是只有四分之一个儿子。因为他娶第一个妻子的时候其实是当上门女婿,按照风俗,儿子生下后,只有一半归他。如果生了两个以上的话,伯父是至少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儿子的,不幸的是,伯母生下我的堂兄后不久就去世了。我那位堂兄长大后,又给人当上门女婿,伯父便只有四分之一个儿子了。这件事成了伯父的一块心病,久不能去,并为之长吁短叹。

    父亲知道伯父为此烦心后,对他说:“我现在有一子一女,你看上哪个了,给你当儿女吧。”结果,是大哥过继给伯父当儿子去了。伯父自得了这个儿子,把他当宝贝似的。此后,我们陆续出生,家里的小孩多了起来,生活便变得异常的艰辛。而伯父家里,一家三口,伯母又能干,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我们很是羡慕大哥衣食无忧。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伯父便要给我们压岁钱,我们从伯父那里领了,理所当然地又去向父亲要。父亲不给,说:“你大伯不是已经给了你们了嘛?给了怎么还能要?”其实我们知道父亲是真没钱,一家十几口人的吃穿用度都在他和母亲的肩上扛着呢。

    伯父得了这个病,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我刚上小学。

    伯父家人少,一直住在老房子里。我们家人口多起来以后,父亲和母亲就另外建了新房。伯父病重起来的时候,父亲不顾伯父的反对,特地把他接到新房子里来,和我们住到了一起。父亲亲自照料他的起居饮食,每天忙完农活以后就陪他说话。伯父来了以后,我们的行动和言论都受到了一点限制,父亲给我们规定,不得在家里打打闹闹,不得高声喧哗,以免影响伯父休息。可是我们小孩子哪能记得那么多?免不了有出格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们兄弟几个从梧桐树上摘到了几个桐树仔,高兴得不得了,当球打,一时间,家里桐树仔乱飞。正当我们沉浸在游戏的欢乐中时,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一枚桐树仔打破窗户玻璃,直飞进了伯父睡的房间。我们几个知道惹下大祸,立时脸色惨白,惶惶不知所措。二哥老实,坐在大门口等着父亲回来打他。我和三哥怕痛,早早就躲了起来。大人回来后,寻遍了房前屋后,一直到半夜才找到我们。找到后,那顿打还是免不了,但因为经过了那么多的曲折才找到我们,大人们心里由焦急转为宽慰,那顿打成为了一种形式,已是轻多了。这是我记忆里小时候挨打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有一天,父亲在伯父住的那个房间扫地,一边和他说着话。看着父亲扫地,伯父竟然还当他是个孩子,告诉他哪个角落扫得不干净,哪里还需重扫,正说着的时候,突然就没了言语。父亲发现不对劲,急奔到床前,伯父已经断了气,安祥地闭上了眼睛。伯父死的时候,亲生儿子和养子——我的大哥都没能给他在旁边送终,只有他唯一的亲弟弟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

当时父亲哭得很伤心。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父亲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会哭的人,因为我从未见他流过眼泪,当我看见他抱着伯父的身子嚎啕大哭的时候,心里的那份惊讶彻底改变了父亲在我心里原来的形象:原来不单是我们小孩子会哭,父亲是也会流眼泪的!

    父亲不要任何人插手,亲自给伯父擦洗身子,给他穿好寿衣,给他选好墓地。父亲还冒着风险,给伯父建了一座当时在全村最气派、最漂亮的墓。哪怕在今天,这座墓的外观也毫不落伍。

    伯父过世后不久,有一天晚上父亲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伯父没有房子住,寄宿在一个破庙里。父亲立即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为九泉之下的大哥烧一栋“灵屋”。给死者烧灵屋的行为,在那个年代绝对可以扣上一个搞封建迷信的大帽子,而且当时父亲还是大队的支书,如果被上面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应该知道他的行为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但他依然一意孤行地要给伯父烧灵屋。他暗地里问了许多人,哪里可以买到灵屋,结果让他无比的失望。这样的东西早就被当作“四旧”被破除了,还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潮流偷偷地做灵屋买?然而父亲的这个决心一直没有动摇,遍寻不得之后,他决定自己动手做。

    父亲手巧,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许多手工活,特别是会做多种竹制的家什,但是做灵屋却还是头一遭。他根据原来看过的灵屋样子,买来了黄、绿、白几种颜色的纸,又用竹子削了许多小棍棍,便开始偷偷地在阁楼上动手做了起来。白天,他或者开会,或者下田干活,一到晚上,就悄悄地来到阁楼上,点起煤油灯,一丝不苟地给伯父做灵屋。那段时间,我们全家人彼此之间的眼神都有点特别,有点神秘,还有点戒备。父亲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严禁任何一个人把他做灵屋的事情向外人透露哪怕是一点点口风。他担心的倒不是他会受到什么惩罚,而是一旦被发现,伯父在九泉之下就肯定无处安身了。

    整整一个月后,灵屋竣工了,是一栋三直两层的小屋子,外观以及内部结构都和普通的屋子一模一样,有门有窗,有大厅有房间有厨房,各种用具也一应俱全。当我们看到大厅里有桌椅,房间里有床,厨房里竟然还有灶台,灶台上还有锅子、锅铲等等的时候,我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们平时常玩泥巴盖房子的游戏,对如何做一个小屋子也略有心得,但当看到父亲做的小屋子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那种心灵上的撼动真是无法形容,在我们的眼里,父亲制造的无疑是一件美仑美奂的艺术品。我们一边用无比崇敬的目光仰视着父亲,一边又深深地惋惜,因为这件艺术品的面世之日,也就是它化为灰烬之时。

    就在灵屋做好的这天晚上,深夜,父亲在屋后的僻静处堆了许多黄裱纸,纸堆里就放着那栋费了父亲整整一个月心血的、精致的灵屋,然后划着了火柴……

    伯父去世后没几年,伯母也得了癌症。父亲要她搬来和我们同住,方便照顾她,但她死活不肯。她说我们家里有大有小,她是快要死的人了,不要弄脏了我们的新屋子,日后让孩子们害怕。父亲拗不过,只得依了她。但父亲却更辛苦了,一早一晚,每天两趟,走到一里路外的伯母家中去照顾她,直到她去世。

    伯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但他的画像依然摆放在我老家的神台上。那是他去世后不久,父亲专门请人画的,装在一个玻璃相框里。父亲经常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来,仔细地擦拭一番,然后又恭恭敬敬地摆回去,逢年过节,必在像前烧纸、焚香、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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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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