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芸芸众生之 阿宝

阿宝原本不是本村人，是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从别的地方抱养过来的。
　　阿宝的父母没有生育，早年曾抱养过一个女儿，但女儿长大后终归要嫁人的，于是又抱了阿宝来。
　　阿宝刚抱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懂事了，所以对阿宝的成长过程还是大致知道的。阿宝的家里很穷，在过去，农村家里人口越多的就越穷，因为家里劳动力少，吃饭的嘴巴多，每到年底生产队分红的时候，那些人口多的家庭不但分不到一分钱，反而在生产队里欠下一屁股债，因为一年买口粮的钱超过劳动的收入，这样的家庭便叫“超支户”。我家人口多，几乎每年都是“超支户”，不过好在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所以我们总算是连滚带爬地长大了。照理说，阿宝家里三个劳动力，他父亲还是生产队长，就阿宝一个算是吃闲饭的，应该是能够当上“节余户”的，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家却每年也都是“超支户”。这样，我看到阿宝的时候，就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是，阿宝的父母都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家里有点好吃好喝的都归到了他的嘴里。最让我惊奇的是有一次我亲耳听到了阿宝与他父亲的一次对话，他们两个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朋友一般，竟然还互相戏谑着开玩笑，父子之间还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这在我是不敢想像的。在我的脑海里，我的父亲总是一副严正的面孔，终年不改。
　　阿宝上学之后，他的一个小毛病开始广为人知。因为当年的小学所在地是全村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信息中心，阿宝的这个小毛病就这样从这个中心传播出去了。其实，严格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毛病，无非是说话有点大舌头，含糊不清，有时说话还让人听不懂，透出一丝滑稽的色彩。但是上课的时候，只要阿宝一开口，全班就要笑，连老师有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渐渐地，阿宝有了思想负担，上课最怕老师提问，下了课也不好意思和同学玩，怕同学笑话自己。现在想起来，阿宝的这个小毛病还真是影响了他的一生。因为大舌头，就害羞，心里有阴影，跟人交往就有了障碍，学习成绩一直很差，并且被公认为是个愚蠢的人，慢慢地，这个形象就在全村人的眼中定位了，也在阿宝自己的内心定位了。
　　但是阿宝虽然是大舌头，却对人极有礼貌的，礼数非常的周全，以至到了繁琐乃至让人厌烦的程度，于是，阿宝的一片好心又被人误解了。
　　阿宝小学毕业后，由于这个原因，没有上中学，一直呆在家里。等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父母开始为他张罗对象。可以想像得到，全村没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后来，父母好不容易才从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庄给他娶回了一个媳妇。
　　但媳妇娶回来没多久，就发现这个媳妇有点不大聪明，并且精神有时也不是太正常，偶尔还抽一回疯，但生米已做成了熟饭，也只好将就下去了。
　　阿宝有一身的蛮力，可不知为什么，干活却总是挣不到钱。几年过去了，随着父母年事已高，家里竟是越来越穷。这时已经实行改革开放了，村子里有人贩卖木头，有人偷山上的木头卖，有人外出打工，有人开个小店……，很多人家里的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唯独阿宝家里还是没有什么起色。阿宝手里攒不下钱，但过年过节了总得买点肉呀什么的，于是，阿宝就赊帐。赊久了之后，店主见阿宝几年的钱都还不上，便不肯给他赊了。别人买肉可以先欠着，但阿宝就不行，一定得先付现钱才能把肉拎走。
　　阿宝的饭量偏又奇大。有人说见过他一顿饭吃了12碗，还有的说他能一口气吃下三斤肉，是那种连肥带瘦的五花肉。
　　因为穷，阿宝什么都愿意干。于是村里一些人家的脏活、累活都叫他干。后来，村里死了人，“八仙”（即抬棺材的那八个人）中必有一个是他。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了，下雪结冰的日子，有一户人家干鱼塘，叫阿宝帮忙捞鱼。大冷天的，阿宝赤着脚在鱼塘里抓鱼，冻得鼻涕直往下掉，但干得很卖力。最后，大点的鱼都捞完了，剩下一些小鱼小虾抓不到了，东家对他说，剩下的那些都归你了，就算你的工钱吧。阿宝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后来阿宝一个人在快要结冰的水里又折腾了一两个小时，捞了有两斤多手指般大的小鱼就回家了。
　　再后来，阿宝父母都死了，安葬完两位老人后，阿宝本来很穷的家里更是一贫如洗。不久，阿宝的亲叔叔竟来投奔他，过了两年，叔叔也死了，阿宝又安葬叔叔。可是阿宝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还好，他的岳父给他送了些钱来，才把他叔叔发送出去。
　　阿宝虽然已穷得家徒四壁，但阿宝的礼数仍是很周正的，一点也不简化。去年我回到老家过年，大年初一那天阿宝到我家来拜年。他穿了一件灰灰的皮夹克，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也许是前些年救济的吧。阿宝一进门先向我家神台上摆着的祖先牌位行礼，然后才向我行拱手礼，祝我新年财源广进、步步高升一类。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香烟来敬我，一系列的动作竟是一丝不苟。这样周正的拜年方式我不见已经很久了，乍见之下，即熟悉又陌生。
　　应了屋漏偏遇连夜雨这句老话，阿宝本来就很艰难的生活不久又遭到了更大的打击。
　　哪个村里都难免有几个愣头青，而这些人之所以被称为愣头青就是因为他们一刻也不闲着，总要寻些什么事来做做，阿宝的家里就遇上了一个这样的人。
　　愣头青本是在外打工的，可是在外却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被公安机关收容，最后被遣送回来了。回来之后，仍恶习不改，害得村里不得安宁，不是东家少了鸡，就是西家少了鸭。有一次，愣头青发现阿宝的妻子总是一个人在家，神情也恍恍惚惚的，便动了歪念，竟至用两元钱诱奸了她。
　　出了这样的事，阿宝的心里是痛苦万分的，但他又不敢去报案，一来知道愣头青是个不要命的；二来这种事在乡下如果张扬开来，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因此只求愣头青以后别来骚扰就算了。
　　但偏就有人知晓了这件事，而又要硬出头的，这个人就是一个下野了的村主任。村主任原来是当了多年的村主任的，村民早就看不惯他，但因为原来村主任都是乡里任命的，也没办法，后来实行了村民海选，老百姓终于有自己说话的权力了，便另选了村主任。原村主任下台后心里恨恨不已，一直寻找机会重新上台。这时他发现了阿宝家里这件事，觉得是一个好机会：村里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现任村主任没有管理好的缘故，便想着把这件事闹出点影响来，好让现任的村主任就此下台。于是，便报了案。
　　报案之后，愣头青自然是被抓起来了，但这件事也尽人皆知了，阿宝变得极少出门，因为一出门他就觉得脊背发凉，总觉得背后有无数手指在指着他，阿宝渐渐地变得恍惚了。
　　前不久，我回老家，正走着，就迎面看见阿宝从对面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过去他见了我必是极热情地打招呼的，这次却浑然不见。我唤了他一声，他似乎猛醒过来，待看清是我，仍想作出周正的礼数来，便急忙将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想掏出烟来敬我，但掏了半天，口袋里已经没有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