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自打我记事起，我一直觉得母亲的模样就是那样的，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当我拿出母亲十多年前的照片时，我大吃一惊。十多年前，母亲五十多岁，微胖，脸上的皱纹也不是太多。可是，现在，她的脸上满是沧桑的皱纹，体重只有五、六十斤了。

母亲原来是很忙碌的。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好像从来就没有好好坐下来歇过一会儿。小时候，我们总是在母亲纳鞋底的咝咝声中、在她刨红薯丝的唰唰声中、在她剥笋壳的噼啪声中，很困倦地睡去，然后懵懵懂懂地被她抱上床。

现在母亲终于可以歇歇了。可是，那是因为她实在是动弹不了了。种菜她举不起锄头，下田她忍受不了冷水的刺激，就连炒个菜，她也炒不了。她有严重的哮喘病，那呛人的油烟会让她憋昏过去。所以，一到炒菜的时候，母亲便躲得远远的。

现在母亲什么也干不动了，只能坐着。每次我回家，远远地便可看到母亲静静地坐在大门口的角落里，那样的安静，眼睛里含着一丝落寞。

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让人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能挑得动二百多斤重的东西。我记得母亲亲口跟我说过，有一次生产队里挑石头，她挑的那一担，让过磅的人无法给她计帐。因为生产队用的秤最多只能称二百斤，母亲挑的那一担放上去后，秤砣就找不到准星了。那时生产队是按件计算工分的，挑的多，工分自然就高，男劳力也没有她挑得多。

不挑得多不行，母亲和父亲要养活我们兄弟姊妹九个。她生下我们九个，受了数不清的苦，而要养活我们九个，那种艰辛更是沉重而漫长的。

所以母亲进入中年以后，各种病痛便来了。十多年前，母亲被检查出得了乳腺癌。当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一样。那一年，母亲因为乳腺癌开了两次刀。

开刀的时候，我在医院服侍她。她自己动弹不了，我给她擦身子，看见她左边的乳房被整个地切除了，从左胸一直到左腋，皮下的肉也都被取走了，皮肤下面是一根根历历可数的肋骨。我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母亲那曾经哺育过我们儿女九人、现在仅剩下孤零零的一只的乳房，手颤抖得厉害，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庆幸的是，动过手术、做过化疗后，母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可是，当我们刚刚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纠缠母亲多年的胆囊炎转化成了胆结石，每次发作的时候都疼得她死去活来。医生说，开刀吧。于是开刀。开过刀后，母亲果然不痛了，我们又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是母亲却日渐消瘦下去，怎么给她补充营养，她的身体还是没法复原。

又过了一段时间，由于身体瘦弱，免疫力差，母亲患了严重的哮喘，整夜整夜地咳，一个晚上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听着母亲的咳声，我无法入睡。我真想替替她，可是这种事我们做儿女的替不了啊……

我只能给她买药。那种药叫博利康尼，十多块钱一盒。每次我都给她买好，买一次可吃几个月。我打电话回去的时候，总要特意问她药还有没有，我怕断了药，她难受，她要依靠这种药才能缓解那种难受的症状。可是有一次我回家时，发现她没按说明书上的份量吃，而是一天只吃一片。我问她为什么，她嗫嚅着说：“我吃这药可能要吃到死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药这么贵，还是省着点吃。”我的眼泪唰就下来了。一生节俭劳碌的母亲，怎么也忘不了原来的苦日子，在她的眼里，十多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们劝过她几次，这点药钱我们还付得起，但她依然是每天只吃一片博利康尼，每次炒菜时就躲得远远的，平时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眼里含着寂寞和羡慕看着我们忙忙碌碌。

母亲病了，母亲老了，那个曾经那么健壮的、抚育了我们九个儿女成人的母亲不见了，现在的母亲已经萎缩得像一个小孩。然而，仔细想想，我还是感谢上苍。因为上苍让我的母亲在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之后，还能让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当我每次回家时，总是远远地就能看到母亲坐在大门口，对我的回来眼里发出欣喜的光芒，那时，我的心里是莫大的安慰。

（写于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