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与爱情(原创)

   近日重读 《孔雀东南飞》，感慨颇多 ，遂有此文－－－－                                              
　　　　　　　　　　　　　　　尊严与爱情
  以汉末建安年间的真人真事为原型而创作的乐府诗《孔雀东南飞》，千百年来一直流传，经久不衰。其幻化为鸳鸯鸟的焦、刘的精魂，更是一直盘桓于文人骚客的心头，翱翔在中华诗坛的上空。现时之人，大凡谈到焦、刘二人的悲剧，无不是将其归于爱情的悲剧与礼教的摧残。笔者以为，焦、刘二人确是情投意合，但对于造成其悲剧结尾的原因不能用“礼教”或“殉情”二字以概之。刘兰芝形象的伟大意义，恐怕更在于她的那种对人格尊严的誓死捍卫。
  每次讲授到《孔雀东南飞》，我总有一个疑问：刘兰芝与焦仲卿感情如此深厚，面对婆婆的刁难，父兄的逼嫁，难道他们就真的只有殉情一条道路可走？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的出走、抗争、隐居等情节，为何在书中找不到半点影儿？有人分析说，仲卿太软弱了，他孝顺母亲，不敢越雷池半步。那么，一个软弱得连爱情都可以舍弃的人，他们之间的感情还能叫真挚的爱情吗？这样的人刘兰芝还会为之“举身赴清池”吗？那么，是当时的封建礼教势力太强大了，他们别无他法了吗？
   让我们来看看东汉时期的儒家礼教的真实状况到底如何。我们知道，自从西汉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作为封建时代规范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三纲五常”也逐渐被人接受。然而，由于连年战乱，统治者苦心经营近四百年的儒家思想防线和文化统治，在战火兵燹中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传统文化在社会无序、文化失范的情况下，发生了不可遏止的裂变，人们的社会文化行为也超越了儒家思想伦理的规范，纵情任性，突出自我意识，表现个性精神，成为一个时代的特征。比如，孔子之20世孙孔融，是孔子衣钵的当然传人，但是他对父母与儿子的关系，确自有一番高论，显见建安时期的道德观念正在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他说：“父之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母之与子，亦复奚为？譬若寄物瓶中，出则离也。”这一看法从根本上否定了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对当时的人们的思想观念的影响是不可小视的，至于曹操后来说出那句“宁我负人，勿人负我”也就见怪不怪了。
   至于对待妇女（寡妇）再嫁，建安时期则更为宽容。早在西汉初年，就有陈平娶已经嫁了五次的张负之女为妻。东汉光武帝时，其姊湖阳公主刚死了丈夫，就看上了“威容德仪，群臣莫及”的宋弘，只是由于宋弘坚持“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原则，湖阳公主方才作罢。更有著名女诗人蔡文姬，初嫁河东卫仲道，后来夫死归宁，汉末大乱中被胡人掳走，生二子，后被曹操用重金赎回再嫁。她一生三嫁，不仅当时人对她无轻视之意，而且范晔的〈〈后汉书〉〉还把她列入〈〈烈女传〉〉。由此可见，东汉时期的儒家伦理道德已失衡到可有可无的地步，礼教势力不足以逼走、逼死刘兰芝。并且，全诗中也无片言只语的焦母的赶遣之词，倒是兰芝“自遣”；兰芝父兄也未逼嫁，只是“怅然心中烦”而已，其实不过是有些怨言罢了，且其分析也合乎人之常情，何来逼嫁？因此说是礼教逼走、逼死了刘兰芝，委实是有小题大做之嫌。那么刘兰芝为什么不选择留下呢？只要我们细细品读，我们就会发现，全诗上下写满了两个字：尊严。
  从“自遣”中看。“妾不堪驱使，独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既然婆婆对她已失去了恩义，她就不肯再在奴役和屈辱中苟且度日。在她眼中，自尊高于爱情。
  从“自诉”中看。“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柔中有刚，表现了刘兰芝对现实清醒的认识与对尊严的维护。
  从“严妆”中看。“新妇起严妆”，“事事四五通”，“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美丽善良的刘兰芝在临别之时仍精心打扮，实则是对婆婆的无理指责的一种无声抗议，更是她对婆婆的蛮横无礼的一种挑战，以至焦母“怒不止”。即使被休，她也要走得坦然，走得有尊严。
  从“辞婆”中看。“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今日还家去，念母老家里！”面对狂怒不止的焦母，她仍以礼相待，有礼有节，既显示了她的善良的心灵与高尚的修养，也可见其凛然之人格尊严。
  从“允婚”中看。在刘兰芝多次拒婚后，兄长“怅然心中烦”。他认为刘兰芝如能嫁给太守儿子，“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因此批评她“作计何不量”。哥哥的话确实没错，再嫁太守家，既能为刘兰芝的下半辈子找到依靠，又能为刘家挣回面子，同时又能打击焦母的气焰，一举三得，何不为之？刘兰芝憧憬着浪漫的爱情，但她也是一个现实中人；她不能让家人委屈，当然也不能让自己委屈，她要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在爱情已成了缥缈之物的情况下，刘兰芝终于作出了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决定。她用允婚修补了家人的体面，也保住了自己的尊严。
  从“焦刘相会”中看。“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她爱焦仲卿，但是她不能容忍爱人对她的误解。在焦仲卿的“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的冷嘲热讽下，她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人格受到了怀疑，她觉得伤心、绝望，生何以堪！终至发出了那千古之铮铮之声：“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然后，毅然决然地“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一个视尊严高于生命的形象跃然于纸上。其性格之刚烈，形象之伟大，直可以惊天地，泣鬼神。
  总之，这是一个视人格尊严高于一切的形象。在她的价值观里，爱情高于生命，尊严又高于爱情，当然，这种自尊，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之上的。因此，对于刘兰芝，对于《孔雀东南飞》的主题，我认为用“尊严”“爱情”来概括，可能更恰当些。
  实际上，在汉乐府诗里，早已有了类似刘兰芝形象的作品。《陌上桑》中，美丽的少女罗敷与太守的那一番唇枪舌剑，不正是出于对人格与尊严的维护吗？早在《诗经》里，《氓》中的那个少妇主动离开负心汉，唱得也是一曲对尊严的赞歌。刘兰芝以她生命的代价告诉我们，女人的字典里，除了爱情，还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