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过窗前的曼陀罗(完)

八、彼岸花
(心晴朗,就看得到永远。--蔡淳佳)

    一场浩劫之后,我成了余乐家里的常客。特别是婶婶,她还对发生过的事情念念不忘,不时向我提起,可是,她却总是数落着余乐的不是。看来,还是自己的妈妈更了解女儿。让我暗自感慨的却是余乐的变化,后来她告诉了我一个小小的细节:在三个人碰头、她大获全胜的那一天晚上,她和李焱回到家里,总是觉得心里哽得慌,于是找茬又和李焱起了一点小小的争吵,结果是她也没有想到的,还没有吵完,她就和李焱抱头痛哭。那次哭过之后,她感觉自己获得了从来没有的踏实、安定。

    余乐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恰好是冬至那天,我们喝了婶婶炖的汤,一身暖暖地坐在书房的阳台上聊天。我看着余乐的脸,这张秀美的脸上多了一些持重,连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安静、柔顺,这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安稳。

    李焱端了一盘削好的水果进来,品种齐全,上面插着精致的水果叉。“你们两个又在嘘什么呢?”他笑容可掬,他总是把我和余乐的碰头会说成是在“嘘”。
    “放心,”余乐接过水果盘,“女人在一起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编排男人!你别指望我们会说你的好话。” 余乐斜睨着李焱,好像我们真的在说他的坏话一样。我笑了,接口问:“是不是觉得很有压力?是人,就经不起审视。”
    李焱从床头拿了一条薄薄的棉毯,盖在了余乐的膝头,一边说:“我马上出去,你们编排完了告诉我一声。欢欢,你要一条棉毯吗?别冻着,乐乐不喜欢用空调,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李焱完全不在意我们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微笑,然后摇头。我也感受到了余乐的幸福,虽然这份幸福和我没有实质的关系。李焱出去的时候很细心地带上了门,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一刻好像是我期待很久的东西一样,心里有些莫名的温暖。
    “我一直以为我不爱他的,如果不是这次麻烦……”余乐塞了一枚圣女果到嘴里,确定李焱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了,继续说,口吻因为嚼着东西变得吞吞吐吐,“不过现在我是觉得,我们的感情经受住了考验。” 余乐笑嘻嘻的样子很像以前。
    “呵呵,现在知道要珍惜了呀?”我笑,小丫头懂事了。
     “珍惜是一个后位概念,”余乐又瞪起了眼睛,我知道她要向我灌输某种理论了。“首先你得明白你喜欢的是什么,之后才能说得上珍惜。我以前只是觉得婚姻是完成一个任务,现在我觉得我还是挺喜欢我们李焱的,嘻嘻。”余乐对我皱了一下鼻子,做怪相。
    “算了,姐姐原谅你的出尔反尔。”我对她做出了鄙视状,心里为她高兴。李焱终于赶在了新年之前调回发成都,依然做他的小科长,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一个突发事情似乎彻头彻尾地改变了两个人的价值观。
    “是不是以后你都不逼着李焱求仕途了?你的人生观有提升了。”我原本是随口问问。
    “不行,”余乐转动着眼珠子,若有所思,“还得让他想办法。一个男人什么都不是,算什么?”

    我泄气地看着她,不理解她想表达什么,这个贪心的女人,没救了。我们的欲望总是层出不穷,这应该是人的天性吧?清心淡泊的心态需要修炼,不是靠天生得来。生活是矛盾的积累过程,如果过于平静反而会让我们觉得不安,有些人注定是需要折腾的,比如余乐,也比如,我。

    玉姐走之前,我第一次去了她在国际花园的家。
    一个单身女人的房子并不宽,可是因为房子在二楼,所以客厅出去便有一个大大的露台。在这个让玉姐花去不少心思装修出来的露台上,我们相对而坐,享受着初冬温暖的阳光,喝着咖啡聊着过去和未来。在这个不可再现的下午,我告诉了玉姐关于妖怪的一切,我还是哭了。我没有打算向玉姐隐瞒着什么,在她面前,我可以释放所有的情绪,而让我自己也意外的,是这一次眼泪来得很克制,心里泛动着酸涩,可是我不再痛苦了。

    对玉姐来说,这不是一段陌生的剧本,她自己也体验过也一定看到很多,她静静地听说我述说,不时把目光放向远处也不时收回来盯着杯子,她始终没有看我一眼,甚至没有安慰我一句:“别哭了。”这个局面让我放松,说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是向谁倾诉还是在自言自语,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重温这个故事。思绪在大脑里渐渐清晰,恍惚间,我觉得这也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属于一个不熟悉的陌生人,妖怪也变得陌生。

    “我也痛苦过。”玉姐在我沉默之后这样说,“差一点,我就成变态了。”她笑了起来,漂亮的酒涡跳跃在她的脸颊上。
    诧异地盯着她,哪个男人会拒绝这样一个女人?

    “他有配枪。他回家说离婚的时候,他老婆就把抢掏出来,抵住他的脑袋……”玉姐抬手做一个手枪的手势,用食指抵在太阳穴上,看着我,口气轻描淡写,“说:‘如果你要离婚,我们就一起死。’”

    我屏住了呼吸,幻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玉姐轻轻一笑,口气低缓了:“我以为,我的生活就在那一天死掉了。后来,我随便找了一个人结婚,后来,我和他也分开了,因为我忘不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玉姐好像回过神来,眼睛明亮,“我想明白了一些事,如果我的生命中从来不曾遇上他,我一定会更加后悔。是痛苦了一点、悲情了一点,不过,现在我们大家都很好,很多时候,我们会高估自己对爱情的坚持,或者说,把爱情理解错误吧。有机会上这一课,对生活、对感情的理解都会深刻很多,你觉得呢?”
    玉姐拨弄了一下已经空掉了咖啡杯,加了一句:“最重要的,是你把握今后生活的能力更强了。当然前提是,你没有因此变态失常。哈哈哈……”玉姐笑着倒向椅子,我也笑了,不得不服。如果一个女人四十岁的时候依然风情动人,她一定承受了一般女人所没有承受的生活考验,并且,一定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一路走来。

    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忘不了玉姐把食指抵住太阳穴的动作,她笑得温婉动人,可是我感到惊心动魄。坐在余乐温暖的房间里,我忍不住会觉得所谓的爱情其实不值一提,大家都能平安而健康的活着,才是真正的快乐。可是,我们还是忍不住一再向生活索取,想要得更多,难道这是错的?这中间可以牵扯出许多意识形态范畴的命题,我找不到准确、唯一的答案,只是知道,不管是爱情还是幸福,都不能成为压倒性的理由,在个人感情之外,我们得保有一个品格原则和一条道德底线。

    我开始像牛一样反刍,和妖怪在一起的种种过往每天都会在心里浮浮沉沉,明明知道一个人不爱自己,可是心里没有一丝怨恨。我竟然以一种甜蜜的心情在回味他,爱情在我的记忆里脱离了具体对象,它成为我单独拥有的东西,我不再害怕失去也不再为得不到而忧伤。成都遇到了历史上最冷的冬天,在那几个最冷的早上,我走在飘飘洒洒的雪花里,不时伸手拦截眼前晶莹剔透的飞絮,心里是满满的幸福感受,在我活着的时候,上天居然安排了这样多的故事给我,他分明是偏爱着我,而且,让我带着思考全身退出。

    临近春节,各个单位都开始繁忙起来,各酒楼的晚餐开始不好预订,各种各样的饭局接踵而至,我开始忙得晕头转向。某企业搞了一个小型酒会,邀请杂志社参加,我和总編一起赴会。这几个月来,我开始慢慢体会了玉姐的辛苦,这是一个营销时代,每个人、每个企业都得把自己推出去,不管是对公众还是对上级,只有引起了注意,机会才会来敲门。不过,我还是缩在了总编身后,我不是名流也不准名流,看着酒会上谈笑风生的人们,我很有自知之明的躲到了一边。

    如果不是听到何律师明显的乐山口音,我认为这个酒会是相当乏味的。我真的没有认出她来!何律师穿了紫色高领薄毛衣,在领子上别一枚小巧的胸针,及膝短裙下是高跟长鞋,身上还搭了一件质地飘逸的“中国风”大红披风披风上绣着夺目的牡丹,艳而不俗。

    我傻乎乎地冲她直笑,很理智地控制了自己的激动,无论如何,我还得把自己当一个淑女,我也生生让何律师的知性美给震慑住了。
    “呵呵,欢欢,你怎么也在?”何律师亲热地拉住我。
    “我们的客户公司,在我们杂志上做广告。你呢?”我们挽着手走向角落,很像久别重逢的朋友。
    “我是他们的法律顾问。”我们找到两个比较偏僻点的座位,何律师先坐下,她按住我的手,口气很关切:“方芳来找了你吗?”

    她这一问,我大脑激灵了一下,方芳?我简直把这个女孩子给忘掉了。“方芳没事了?”我有些欣喜若狂,一把拉住了何律师的手,大声问。
    “你不知道的?”何律师表情诧异,“方芳的案子是12月20日在中院开庭审理的,我为她做了无罪辩护,很成功。我昨天接到判决,方芳无罪释放了!”何律师脸色红润,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方芳没有来找你吗?”
    “真的?真的??”我喜悦不已,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啊,“方芳没有我的电话,她不知道的。”这不重要了,一点也不重要。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有联系,你看你一直为她的事这样紧张。”何律师看着我,表情认真了起来,“我觉得方芳这个女孩子真的相当不错。我去看过她几次,当时都不是很有把握,因为她说不出什么话来,案情很简单,那个男人试图强奸她,她在反抗的时候用修眉刀把那个男人的颈总动脉割断了。她自己也认了,受害者家属反应很强烈,检查院以过失杀人提起公诉的。”

    何律师顿了一下,接着说:“开始去看守所和她交流的时候,方芳还要哭。后来我说到你,还说到我的打算,她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开庭那天,她的表现非常好,连我都没有想到。”何律师说到这里,口气里全是由衷的赞赏,这让我有些意外了,忍不住问:“她怎么了?”

    “我引导她自己说出自己的家庭情况,我当时的想法是赢得法官同情。后来方芳在法庭上哭了,她最后说:‘我是一个小姐,可是我也希望得到尊重!’当时法庭很安静,她这句话很有力度。”何律师似乎还在回想着那天法庭上的情景,我有些遗憾自己没能去看到。

    “何律师,谢谢你。”我紧紧地握着何律师的手,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谢意。
    “呵呵,不用谢,这可是我的经典案例,用于收藏。”何律师撩起她的披风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得很得意。

    自从遇到何律师,了解了方芳的情况之后,我便沉浸在持续的快乐里,好像一直身处于香甜浓郁的某种氛围之中,很多同事问我是不是遇上爱情了?呵呵,难道只有爱情才会让一个人快乐吗?也许是因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成功地完成了一件难度很大的好事,这样的甜美感觉应该能和爱情媲美吧?新年的脚步越踩越响,各大商场开始了促销竞赛,我一直盘算着趁着这个时候去买点新年的东西,不管是新衣服还是新鞋子,总以标示以某种新的表现形式才能配合目前对新年的喜悦心情,更何况,余乐的宝贝马上就要问世,我还得为他准备点礼物,无论如何,欢迎他来到这个苦乐掺半的世界里。

    杂志社已经准备放假了,我打电话回家告诉妈妈,我会提前两天到家,不像往年要抵近年三十才回去,亲情至高无上。最后一天下午,同事们打扫了办公室后陆陆续续离开,我给玉姐回了一封邮件。我们现在常常通知电子邮件联系,基本一星期就有一封,她终于过上了梦想中的日子:把工作当成是生活的一部分乐趣,仅此而已,并且,玉姐准备于情人节那天再当新娘。真正是一个“瑞雪兆丰年”,似乎所有的人都可以在新的一年里收获自己的梦想。

     刚刚关掉电脑,就接到李焱的电话,他完全是语无伦次:“欢欢,我们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刚刚七斤!!”
     “不是说预产期在春节期间吗?怎么这样早啊?我还没有去买礼物呢!”我也有些慌手脚,这个孩子,太不讲诚信了,难道他知道这是一个好年头,急着出来和大家一起迎接新春?“我马上到医院来,余乐还好吧?”
      我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办公桌,李焱在那边激动得声音颤抖:“好呢好呢,母子平安,你快过来呀。”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过来,就这样啊。”我赶快掐了电话,开始拼命琢磨应该给孩子买点什么。前几天问余乐给孩子取什么名字,这个有知识没文化的女人居然给了我一个始料不及的回答:“小名就叫‘诺言’。”
     “为什么呢?”
     “这是我给李焱的承诺,也是对我们婚姻的承诺,我要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余乐的回答振聋发聩。

      夜幕降临的都市倍显妖娆,到处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五色彩旗迎风摇。我忽地一下套上羊毛围巾,抓上了提包冲出写字楼,欢快的心情把我托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可以在空中飞舞,像雪花一样。
      “欢欢!”熟悉的声音,我愣住了,一转身,看到穿着红色羽绒服的钟其,他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

     “给你的,”钟其走过来,把花一下子塞进我的怀里,他没有问我是不是接受,事实上,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已经把花接下了。“还好,我真怕你已经回家了。这几天飞机延迟得厉害,我本来应该昨天回来的,害得今天下午才到。”钟其一直不停的解释,他的脸上泛着红晕,言语激动。

      在我们享受着雪花飞扬的浪漫时,很多地方正承受着雪灾,断电断水,交通严重受到了影响,这些,都是报上天天能看到的消息。看着钟其,我一下子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上次回来,我在成都注册了一个公司。这次回来之后,我再也不会去北京了。”钟其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安,可怜的孩子。

     突然之间,我感觉鼻子有些酸涩,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为什么就不是、不能是同一个人呢?我笑了,把玫瑰花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说:“这个花好新鲜啊。”钟其憨憨地笑了,看着我,没说话。
      “陪我去买点东西,然后再陪我去医院看才出生小侄儿,然后我们再一起吃个饭,怎么样?”我依然把头埋在花里,只是抬起眼睛看着钟其。
      “好!”他答应得很开心。
      “不过,吃饭你请客哦,现在你是老板了。”我笑嘻嘻的,愉快起来。

      都市眩目的霓虹灯下,人流穿梭不息,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对生活的热爱。每一张脸孔都显得那样可亲可近,我想起了玉姐写在邮件里的话:“不管爱或者不爱,感谢每一次相遇,是他们,让我们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是的,在我们短暂的一生当中可以遇上很多人,可是又有多少人能让我们牢牢记忆呢?这是一种恩赐。我想起了方芳,相信总有一天我还能遇上她,相信渡过苦难之后,在她的人生的彼岸,一定开满了微笑的花。

      祝福明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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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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