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之间

五年元月,一个极冷的夜晚,列车缓缓停靠B城车站。陈默澜缓缓走出车门,环望四周,这样天气,这样时刻,空旷的月台上只稀稀落落几个人影。寒气没遮没拦地扑面而来,打透了他略显单薄的外衣。

多么陌生的地方,从今天起,自己便要生活在这里了。

 

谢小波在北风中守了许久,因为火车晚点,他的十个脚趾头僵直在鞋里,手中举的牌子左摇右晃的,好不容易,陈默澜才看清楚,那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

你好!我是陈默澜。

你好,你好!谢小波伸出冰凉的手握住他,我是秋韵广告公司的谢小波,你的新同事,呵呵!

陈默澜默默点点头,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一路上,他的话也很少,让谢小波觉得挺不自在的,心里暗暗想着:早听说这家伙很狂的,瞧这样子,不知道是真酷还是装模作样?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倘若自己真做他的下属,日子还不知怎么难过呢!老天,秋总那么个和气的人,也不知请他来到底什么用意?

 

第二天一早,秋韵坐在公司的会议室中,与陈默澜谈了一个多小时。外面的每个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或者将会发生些什么,心里免不了惴惴不安。

会议室的门开了,秋韵带着满意的神情走出来,面对在座的各位同事说道:大家先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我有事要宣布。

每个人都屏住气息,抬头望着一脸温和的秋总,似乎等待审判结果一般肃穆。

这位……”秋韵侧身指了指陈默澜,是我请来的,你们的新总经理——陈默澜,我的工作,今天起全部交由陈总负责。我将不再担任公司任何职务。

啊?太突然了,四下发出一片惊呼。

秋总,为什么呀?公司你不要了?谢小波是最先沉不住气的。

呵呵,怎么会不要呢?秋韵笑笑,我也不妨告诉大家,我呀……准备要做妈妈了。

恭喜秋总!王梦瑶跳起来,拉住秋韵的手臂,这真是个大好的消息,万江老师肯定乐坏了吧!

是啊,我们呀……呵呵,这么多年啦,总是为了工作的事……刚刚突然发觉,生活中的确缺少了太多不该缺少的重要部分。虽说满心的欢喜,还是忍不住有一滴泪在秋韵的眼中转着,可是医生说我年龄偏大,身体状况又不是很好,所以,为了孩子,我决定现在起放下一切,安心调养,希望大家可以理解这点。

放心吧,秋总,我们还会和你在时一样,努力工作的!

嗯!我相信大家!……我还想告诉大家的是,陈默澜是位很优秀的管理者和设计师,大家今后要好好配合他的工作,不要让我失望!

沉默了许久的陈默澜,依旧满脸严肃地开口:我今天是第一次到公司来,还需要很长时间熟悉公司情况,熟悉每一位同事的情况,希望真能不辜负秋总的信任,与大家合作愉快!

简短的相互认识后,工作还是如常进行着。秋韵总算放心地回了家,可是公司的其他人越发不安起来。新上任的陈总虽说人蛮帅的,但是表情冷漠,言语甚少,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只有王梦遥和几个小姐妹心花怒放,大概是深沉本身就会让男人独具魅力,如果是有事业又深沉的男人,那魅力值应该更上一层才对吧。

 

下班后,陈默澜来到“家”附近的勇为超市。秋韵帮他租下的房子不错,只是里面缺了很多东西,怎么看都不象个“家”。他不由得想起远方的妻子严彩屏,如果有她在身边……

徘徊在超市中,东选一样西挑一个,不知不觉,陈默澜竟买了满满一购物车的东西,感觉双腿也快要挪不动了。哎!总奇怪那么多女人逛商店时乐不思归的样子,好像购物是极有乐趣的事,却没料想如此耗费精力。陈默澜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推车拐向旁边的货道,迎头便撞上另一辆满载的购物车。因为转弯时他的力气大了些,把对面的车撞得直后退,随之飘来推车人低低地一声抱怨。

“对不……”道歉的话还没全说出口,陈默澜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何心远!这么会是她呀?

你?陈默澜?何心远也颇感意外。

呵呵,不会这么巧吧……心远,你怎么在这里呀?

何心远好奇地看了他好一阵,不解地答道:我来这里很久了,我哥哥在这边的。倒是你,怎么会在B城冒出来呀?

哦……对了,我都忘记了,你哥哥叫何风远,在这里一家报社哈。

是啊,哥哥在这里还结了婚,孩子都老大的啦,我嫂子是X大的教师。怎么了,都忘记啦?何心远眯起眼睛瞅着他,显然对于陈默澜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他这些事情感到不满。

陈默澜倒是满不在乎,继续自顾自地发问,呵呵,你还是老样子吧,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哈哈!你这家伙,半天了,都是我在说耶,你可什么都没告诉我呢!何心远笑了,本想问个究竟,发觉两辆购物车堵塞了通道,赶忙对陈默澜说:我开了间咖啡厅,晚上没事来坐坐,我们好久没聊过了。

好吧,反正晚上也没事,地址写给我,我一定过去找你。

何心远写好地址,匆匆和陈默澜分手,各自回了家。

想起当年的事,陈默澜总觉得有几分好笑。那时何心远刚刚参加工作,在个不大的单位,也就十几个人,偏偏有陈默澜两个老同学在。一来二去的彼此认识了,还常搭帮吃饭出游,很是谈得来。何心远牙尖嘴利出了名,即便是饭桌上,也常常欺负得陈默澜哑口无言,以至于日久天长地竟成为习惯,好象每次聚会不被她说上几句,就会不正常了。一年多后,陈默澜换了家广告公司,忙得不可开交,与常常凑在一起的几个人聚会渐渐少了,再后来他被派去别的城市,偶尔回去,知道何心远走了,连个电话号码也没留,想想便作罢。慢慢习惯了三点一线的生活,用他的话解释——大家都不再年轻了。

 

几年前,何心远来到B城时,哥哥何风远已经混成“生活报”的副社长。眼见自己的妹妹天性是改不掉的,只怕她性情过于火爆,又成天大大咧咧的,便拦住她乱找工作,一心帮她筹划着干点什么。偏巧,谢小涛托堂弟辗转见到了何风远,花钱让“生活报”把他的酒楼热推了一把,生意火得不行。偶尔听说何社长想让妹妹开间咖啡厅,谢小涛自然特别地留意了一下。同一条街上“彩合方”咖啡厅的老板钱九合不知为什么要走,谢小涛也不多问,仗着平素与她有点交情,亲自打探了一番,认为还算妥当,便乐踮踮地上门找何风远。

何心远被哥哥稳稳当当地塞进店里,被盼着少惹是生非,被逼着学成文静淑女,固然明白哥哥的心意,也着实不想再让他费心,却免不了怪哥哥选了如此清静的咖啡屋,为什么不是游戏厅?礼品店?……不必说话都得低声细语的,生怕吵了别人。

“那种店太复杂。再说,你又喜欢喝咖啡。”何风远简洁地回答,然后不出所料地话锋一转,“心远,都这么大了,也应该想想自己的事,老是这样,回头嫁不出去怎么办?对了,我和你嫂子想帮你介绍……”

何心远亦如每次的反应,一边嚷着“我得去店里了”,一边落荒而逃,留下一脸无奈的何风远,低叹道:“哪天才能长大呢!”

 

晚上快十点时,陈默澜推门进来,看到何心远正盯着咖啡壶发呆。他敲敲桌面:心远,招呼客人啊!

啊?何心远转过头,看见他,嘿嘿,你呀,坐吧!

店里的客人已经不多了,浓情蜜意到舍不得离开的几对散坐在僻静的四角里抒情。陈默澜拣了一处舒适的沙发坐下,他实在累坏了!何心远端着两杯咖啡坐到他对面,仔细打量着他。

看什么?

没什么。你很累?

可不是嘛,家里事真够麻烦的,什么都要靠自己准备,烦人!

呵呵!呵呵呵!

你傻笑什么?

呵呵,我笑啊,结婚的男人就这样。

怎么了?

家务事你从来不管,就不知道那些事其实有多累人。

嗯,有点吧。

你看你下午买的那些东西,就没几样有用的,笑坏我了!

陈默澜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讨厌!看见都不说告诉我,什么人呢!

干吗要告诉你呢?不让你亲身体验一下,你就永远不会真明白!

何心远起身去招呼客人时,陈默澜独自喝着咖啡,他忽然有种感觉,何心远改变了许多,虽说还是那么爱说爱笑,却不和自己争什么了,是分开久了,还是锋芒早就没有了?蛮奇怪的。

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不再年轻了?陈默澜自嘲地笑了。

等何心远又回到他对面时,陈默澜问道:心远,好几年没见你了吧,你怎么样啊?

我挺好啊。

结婚了?

嗯,不久以前吧。

哦,恭喜你啊!现在过得不错吧?

呵呵,不错,我离婚了。

啊?你?不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啊,我嫁给B城知名的自由撰稿人卫翼,G城人,南北搭配,不错吧?诶,你听过这名字吧?我哥哥和嫂子介绍的,诶,人有才华,感情细腻而充沛,长的也亲和,属于颇受女孩子青睐的那种,呵呵。

那么好?为什么要离婚?

因为……”何心远想了想,陈默澜,你不觉得这种男人不适合过家庭生活吗,你把感情给了他,而他的激情全拿去成天舞文弄墨,要说过日子总离不开柴米油盐什么的,家务事太烦琐,就等于毁了他。同意吗?

话是不错,但婚姻不是儿戏,你不久以前结婚,不久以前又离婚,你不会觉得自己对生活的态度不太严肃吗?

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要是爱一个人,就要为他着想,当你给他的并不是他需要的,你就该放弃,这才说明你真爱他。

……那个卫翼什么反应?

他?呵呵,乐坏了!婚姻生活对他犹如深陷泥潭,好在痛苦挣扎不久,便成功地抓住根绳子爬上岸了,而且,这根绳子还是我给他的!重获自由,你想,他能不高兴才怪!何心远满不在乎地笑着,自由的不止是肉体,更重要的是精神。

陈默澜无奈地晃着脑袋,不可理解呀!

“其实你不爱他吧?”

“爱呀!”对陈默澜的问题,何心远费解地回答了一声,“嗯……为什么这样问啊?”

“呵呵!”陈默澜淡然一笑,他眼里的何心远真的不懂爱情与崇拜的区别,这或者是单纯,或者是愚钝,或者是她可以快乐的坦然的根源。可惜,自己永远不能像她那样活着。

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的事,这么守口如瓶的,做了坏事吧?何心远狡黠地看着他。

乱猜!我才不会呢。陈默澜一五一十地把来B城的经过说了个明白,最后还补充道,工作方面,没太大问题,就是家里的事,哎!我老婆不愿意放弃她现在的工作,所以,我们只好先这么分着了。以后,看看能有机会说服她,又或者我回去工作也说不准的。

哦,原来这样啊。何心远点点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惊叫道,哇!半夜了,你赶紧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的哦!

陈默澜也跳了起来:是啊,明早还有会呢,我得赶紧走了,有时间再聊吧。

 

一清早,何心远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打着哈欠往门口走,一边问着:谁呀?不知道我从来不早起的吗?讨厌!

其实她认定是哥哥又来了,最近这程子,何风远总时不时地跑来,语重心长地教育妹妹。何心远没好气地开了门,竟看见脸上还挂着泪水的岳明明。

你怎么了?快,快进来!

岳明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号啕大哭起来。何心远一边给她递纸巾,一边晕头晕脑地问:怎么了,明明姐?好好的,有什么事情这么难过呀?不会是桥哥欺负你了吧?他不象啊……”

除了他,还能有谁!岳明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要和我离婚!

何心远伸了伸舌头,最怕听这样的事了,说什么都不好,不说也不好,怎么明明姐就看中自己了呢?找自己来诉说,天!头好晕!自己的事还一团浆糊呢。

见何心远半天不做声,岳明明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和康桥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当初一起批发书刊,办公耗材,后来加工成衣,做水产,搞家装,那时候夏天热的晕倒过多少次,冬天呢,十个手指头都裂着口子,我抱怨过一句吗?不都和他一起挺过来了嘛!

对呀!何心远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只得支吾一句。

钱算是挣了些,日子好过了,儿子也上学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啊……桥哥他……他不是一直挺满意的吗?

满意?哈!他能满意才怪呢!去年,龙飞那家伙一回来,非拉着他去炒股票,我劝他,他不听,结果呢,全赔在里面!

……去年股市不好,也不能怪桥哥呀,炒股票就是这样啦。

是啊!我真没多说他什么,反倒安慰他,算了,钱财就那么回事,没了可以再挣,别自己和自己叫劲就好。

桥哥不是不炒了吗?

他是不炒了,去年年底就盘算着去新疆一个什么地方开矿,说是机会好,有发展,我死说活说才劝住他,结果,新疆是不去了,现在憋准主意去云南做什么木材生意,你说说,心远,他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怎么就不能为家,为我,为孩子多想想呢?

这个……我觉得吧……是桥哥想你和孩子能过得更好,又觉得自己赔了那么多钱,可能认为对不住你们,自己也不甘心,所以……”

岳明明叹口气:康桥就是这么个人,当年他从学毕业,好好的去机关上班该多安稳。他呢,非要追求自己的什么理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了这个,我们这些年不知换过多少行,钱有了,又没了,心远,岳明明抬起头,望着呆呆的何心远,我真的不是最看中钱的,真的!

我知道,知道!何心远捣蒜一般点着头。

我没有为了钱和他争过,吵过,我就是……就是……希望他能……”

何心远结结巴巴地安慰着岳明明,她明白岳明明的心,自己爱的人能陪在身边,哪怕是日子清苦些,只要心中有依靠也好啊!可是男人嘛,有几个不想趁着年轻拼一回,等到老了,拼不动的那天,输也好,赢也罢,总要不为一生遗憾才是。做人好辛苦,男人,女人……

 

等岳明明走后,何心远在房间里转悠着,怎么办呢?自己是想不出好办法来的,不如找哥哥算了,毕竟他与康桥是旧日同窗,又是好友。

何风远刚刚参加完社里的全体大会,心情颇有些郁闷。年初结束的职称评审中,自己的同班女同学尹云和宁遥都顺利评了高级,只有自己……

回到座位不多时,何心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何风远本就没有好心情,可是朋友的事闹到这步田地,不闻不问自然是不应该的。本想打电话约康桥聊聊,却不想康桥的电话倒先打了过来。何风远一听才知道,这会儿他人已经在云南了,说是要了解一下当地情况,打算过两个月回来。哎!何风远也没办法,想来想去,还是让老婆先帮忙劝解岳明明一下吧。

下班到了家,吴莲芳从厨房出来迎着何风远,看他一脸恍惚的神情,估计今天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她接过丈夫的大衣,小心问道:累了吧?

嗯,还行,过年前事情总会多一些的。

饭快好了,你先歇会儿吧。

何风远点点头,看到儿子何智歌正趴在墙角处的书桌上做作业。

爸,来帮我看看这道数学题。

何风远忍着头痛,坐到儿子身边,帮他分析着作业题。不多时,吴莲芳叫他们吃饭。儿子起身跑去洗手,何风远用力捏了捏脖子。吴莲芳看到,紧张地问道:怎么了,颈椎又感觉不好啊?

没事的,早点休息就好了。

风远,单位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咳,单位的事还不是天天一样,别管它,回到家就懒得提那些啦。

吃饭时,气氛也显得有些闷闷的,何智歌看得出爸爸心情不佳,也没唠唠叨叨讲学校里的情况,只是快快吃完,帮妈妈收拾了碗筷,继续自己的功课去了。

夜深了,躺在床上,吴莲芳还是忍不住要问丈夫个究竟,不然怕是谁也睡不踏实。何风远沉吟着,憋在心里的话也很想和老婆诉说一翻。讲起职称评定的事儿,他不免有些不平。

说来话就长了。何风远和尹云,宁遥同一年分到生活报,论精明,论文笔,处处强过两个女同学。刚干了半年,社里就同意他继续进修硕士学位。他成绩好,学位拿得不算费力,回到社里又工作一年,领导劝他不如继续读个博士。当时社里分来的研究生寥寥无几,能多个博士,也算给社里增光了。何风远一想,多学点没坏处呀,何况领导支持,学费又不用自己掏,他也就去了。

一来二去的,尹云她们工作的这些年,何风远就全花在学习上。等他完成学业,回了社里继续上班时,便错过了很多机会,他没当回事,本以为必定会受到领导的重用,只是几度寒暑几度春秋,他忽略了时光匆匆而过——老社长退休了,一贯服从组织安排的总编辑袁舒健正值提升的最佳年龄,被调回新闻出版局做“领导”去了。

社长兼党委书记尹云和总编辑宁遥都是“上面”指定的,顺理成章共同执掌了“生活报”,他呢,讨论来讨论去,勉强给了个副社长的职务。尹云通情达理,心思细密会做人,还深知何风远的境况,遇事都为他争取,只不过有些时候……副社长这个官儿,具体事情没少干,可轮到评级呀,调薪呀,分房呀,社里定不了案,还得报给上级部门裁定。结果自然心知肚明,何风远通通落在那两个旧日同窗后面了,象是搭车错过时间,于是班班车赶不上正点,心里难受别扭却无法对人言,底下的人谁会理解呢?

可是上级领导也有自己的想法啊,好事不能你一个人占全了,有得必有失,也是正常。年轻人以后的日子还长,是金子早晚会发光,何必太计较眼前?什么官不官的,一个部门也就一个嘛,既然提拔张三,肯定是他有旁人不具备的长处,再说上级也没抹杀其他人的成绩吧?更何况生活报这样的规模架构,好编辑比比皆是,谁能差谁几分呀?安心工作才是最要紧的嘛!

何风远却实在是失落,早知今日,当初要是留在社里老老实实上班,又怎么会是现在这个局面呢?凭他的本事,能差过尹云,也不该落在宁遥后面吧?住到原先分房时宁遥交到社里的小三居中,看着老婆孩子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不知道那是不是特意在安慰自己?再想着宁遥一家搬进新小区,还硬拉着自己全家去吃饭庆祝的场面,何风远实在不能想下去了,真的好冤,好苦,好对不住妻儿。

 

春节时,秋韵把陈默澜请到家中做客,一来是怕他孤零零过年没意思,顺便也为的聊聊公司的近况。公司里倒是四平八稳没大事,只是秋韵看出陈默澜有心事,想来年年和亲人共度佳节,今年却远在异乡,相比自己有万江在身边呵护体贴,就不免替陈默澜感慨,还隐隐有丝歉意。

晚饭后,陈默澜便告辞离去,虽然被万江和秋韵极力挽留,他却实在不想继续留在那里。秋韵处在特别时期,万江事事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一点闪失。两人那股亲亲密密的劲头,让陈默澜不由得更惦念起家人,特别是严彩屏,忽地就是一阵酸酸的感觉上来,匆匆离开了秋韵家。

到了自己住处,陈默澜正摸索着口袋里的钥匙,隔壁家中突然传来很大的响动,象是什么东西从高处摔了下来。陈默澜好奇地走过去,门大开着,里面黑乎乎的一片,邻居乐如风正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有人站在门口,先是一惊,继而看清楚了,不好意思地说道:吵到你了吧?真对不起啊!

陈默澜从搬进来,便和乐如风是邻居,每次见面只是习惯性地点个头,没说过几句话。乐如风对他略知一二,看他那副样子,只当他必定是个性情怪癖的人,也就没想和他多接触。偏巧自己家客厅的灯烧坏了好几盏,平时懒得换,熬到过年,怎么也该有点新气象,就买回几个灯泡,蹬梯爬高地换起来。

家里灯都不亮了?陈默澜纳闷地问道。

有四五个灯泡都不亮,我攒着一起换呢,好高啊,呵呵,刚刚脚踩空,人就掉下来了。

哦。

我这儿没手电筒,又得把客厅所有灯都关上换,所以敞着门,吓你一跳吧?

陈默澜借着楼道的亮光,看了看乐如风家的天花板,灯是装得很高,难为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他走进去,扶起凳子说:我帮你换吧。

乐如风边谢,边递过灯泡。全都换好后,打开电闸,客厅一下子明亮起来,果然是个女孩子温馨的小天地,暖洋洋地散着淡淡清香。陈默澜告辞要走,乐如风觉得自己该客气一下,便开口道:今天真谢谢你了!

小事嘛,不用谢,大家都是邻居,以后这类事儿,还是找我帮你吧,别再伤到自己,不好!

……唉,你也是自己过年吧?

是啊,家里人都不在B城。你也是吗?

是呀,哦,对了,坐会儿吧,反正都没什么事情。

陈默澜觉得不大合适,推辞道:我还要给家里和朋友去几个电话……”他看出乐如风有些失望,猜想她肯定也觉得这个年过得寂寞无聊,忙说,要不这样,过两个小时,如果大家都没事,我们去朋友的咖啡厅坐坐,估计她多半也会在的。

……也好啊,闷在家中就剩看电视了,好没意思的!

陈默澜回到自己房间,给父母和老婆分别打去电话,闲叙家常后,便是和严彩屏诉不完的离愁别绪。严彩屏有些埋怨他电话少了,陈默澜听得出她在另一边掉着眼泪,心里也不是滋味,想趁机劝说她干脆到自己这边来吧,又考虑不合时宜。罢了!电话打过一个多小时,尽是些思念啊,牵挂的话,严彩屏一再嘱咐他注意身体,注意饮食,注意休息,好象是有一百个一千个的不放心。陈默澜呢,拖着话筒的手臂已经发麻,才恋恋不舍地和老婆道了再见。

他甩着胳膊,换了另一只手,想给何心远打个电话,这家伙会不会跑去哥哥嫂子家过年了呢?不管了,反正自己在B城就这么个熟悉的人,只当过年问候嘛,打个电话总是可以的吧。巧了,何心远已经从哥哥那里回到咖啡厅,虽是没生意可做,自己呆着多自由自在啊!听陈默澜说要带个朋友过去,她也没拒绝,过年总是不怕朋友多的。

陈默澜穿好外衣,经过乐如风家门口时,还是犹豫,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真闷得想找人一块过年,还是只为的客气?邻居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自己要是冒失了多不好。

正想着,乐如风开了门,带着一脸欢快的神态出来:我听见外面有声音,所以就开门瞧瞧,真的是你!电话打完了?

嗯,朋友那里也问过了,她没事,欢迎我们过去坐坐。你怎么样?方便吗?

嗯!等我拿外衣啊。

一路上,乐如风跟在陈默澜身边又说又笑的,而陈默澜还是一如往常,淡淡的几句,淡淡的笑容。乐如风有些疑惑:莫不是他并不想带自己同去朋友那里?刚想问个究竟,已经到了何心远那里。

 

何心远开门看到二人,很诧异地盯住陈默澜。陈默澜没有解释,走进里面坐下后,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的邻居,乐如风,她也一个人在这里过年,没事情做,就约她和我一起来你这里了,欢迎吧?

何心远和乐如风相互问了声好,又斜眼看着陈默澜:不欢迎怎样?还能赶你们出去啊?

乐如风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俩,轻声问:……是不是不该来?打搅你们了吧?

我们?何心远大笑起来,傻丫头,只有我和他,没有我们,哈哈哈!

陈默澜也笑起来:乐如风,别理她,她就这样。

怎么可以不理她呢,这里可是她的地方啊。乐如风低声却很认真地说着。

何心远听到,更是笑得不行,她拍拍陈默澜的肩:我说,刚见到乐如风,你别就破坏我形象啊,讨厌!

就你那形象还用我破坏……怎么着,又一年啦,有没人跟你求婚啊?赶紧着点儿哈!

哪壶不开你提那壶吧!你都娶了别人,我还能嫁谁呀?

哈哈,少来啊,我敢娶你吗?那我能有好日子过才怪!

乐如风的眼光在那两个人身上扫来扫去,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地耍贫嘴,感觉陈默澜象是换了个人,怎么和何心远说起话的他,就那么随便,那么开心呢?难道他们……

何心远注意到乐如风的表情,连忙解释:那个……我叫你如风好吧……如风啊,呵呵,别介意啊,我和他过去就认识,好多年了,常常这样胡说八道的,对了,喝点咖啡吧,我这里没什么别的。

……”乐如风点点头,是这样啊。她凝视着陈默澜,原来这个看上去冷冷的男人笑起来时,竟也是如此迷人。乐如风不觉失了神。

陈默澜没太在意,也曾有些女孩子投来如此眼神,可他毕竟是有家的男人,既便真有些好感的,也懂得该如何应对。

何心远正巧端着咖啡过来,旁观在眼中,她笑了。递一杯咖啡给老友,又送到乐如风手里一杯,自己则坐在陈默澜对面,象是不经心地问:你不回家过年,严彩屏有没不开心呀?

怎么会没有呢,刚刚还在电话里说我呢,哎!

严彩屏?乐如风惊讶地问,是你的……”

我老婆嘛,呵呵,年年都陪着她,这回还是我结婚后第一次春节不在家呢。

哦!乐如风才知道,陈默澜已经结婚了。

所以单身就是好吧,嘿嘿!何心远说道,诶?如风,你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呀?

我?家太远了,回去一次很累的,何况哥哥姐姐都在家呢,爸妈也就同意我今年春节留在这里了。

你在这里工作呀?

我才到B城一年多,换了几个工作,都不是很理想,现在刚到布丁酒楼的公关部上班。对了,以后你们如果有活动要在酒楼搞,找我就可以,我保证会办好的。

陈默澜点点头,没多说话。他一这样,就弄得乐如风有些不自在,也不清楚他想什么呢,还是因为自己有什么话不该说?

幸好有人打电话找陈默澜,他拿着手机走开时,乐如风悄悄问何心远:陈默澜这人是不是挺严肃的,不好接近啊?

呵呵,那你还接近他?不过是邻居嘛,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谁也别理谁喽……咦,不是你对他有什么想法吧?嘿嘿!

不是啊,乐如风脸刷一下子红了,我们就是邻居,真的没什么,你……你别……”

嘿嘿,何心远看着她那幅可爱的样子,也不想捉弄她,只好坦言道,开玩笑啊,看你急的。陈默澜就长了一张冷冰冰的脸,其实人很好的,反正我不怕他,见面我们就争啊闹啊,他从没真生气过的。

那他周围其他人呢?怕他吗?

不知道,应该说熟悉了,就会了解他,了解了,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何心远……你见过他老婆吗?是不是很漂亮?

没见过啊,你干吗?关心这个问题?何心远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乐如风。

你看你呀,我就是好奇心,顺口问问的。

嘿嘿,我真没见过,听名字嘛,倒是很美好的哈!

说什么呢?陈默澜回来坐下,我刚走开这么一会儿,你们就嘀嘀咕咕的!

乐如风和何心远相视而笑,就是不肯告诉他,陈默澜也不追问,点燃一支烟,独自抽着。何心远象是被提了醒,跳起来跑进里面,拎了些烟花爆竹出来。外面早已鞭炮齐鸣了,他们也加入进去,仿佛只有这样,才真正体味到过年的气氛。

 

两个月过去了,康桥终于回到B城。他真是下了最后的决心,除去给岳明明和康健留下十几万块钱,其他的积蓄,连同将车卖掉后收回的钱,一并存在自己的银行卡里,又收拾了些衣物,只备着随时出门。

岳明明心里清楚,劝他回头是不可能的事了,只是搞不懂,他铁了心的要离婚为了什么?自己既然不拦着他去云南,离不离的,有什么区别呢?她总想跟康桥好好谈谈,可康桥却象是故意回避这个话题,当着儿子时,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等剩下他二人了,又顾左右而言其他,始终没个明确的说法。岳明明一向事事随他惯了,竟然也坚决不起来,拖了几日,越发不知该怎么问他,就打电话向吴莲芳讨主张。

吴莲芳思忖再三,虽说与康桥是老同学,自己若出面质问他却不妥,便又将这个难题转给何风远。何风远确是想跟康桥聊聊,搞不懂老同学这些年都是怎么想的,做事也象越来越背离常理了。不等他打电话找康桥,康桥抢先约他一块聚聚,还拉上卫翼跟万江。

晚上,万江、卫翼和何风远应康桥之约来到新开的布丁酒楼。整个院落是少数民族建筑风格,北侧一座竹楼分了上下两层,楼外高高立着的铁杆上,分布有序地横插着十把钢刀,杆下还有个不小的火盆,盆里烧着石板。据说夜晚时,会有人在这里表演上刀山下火海。院子南侧有个不太大的人工水塘,塘中散养了十来只白鹅,岸边泊着竹筏。靠水搭起的回廊下,摆放着七八张桌子,不少人喜欢坐在那里看水景吃火锅。

康桥早一步到了酒楼,选定水边一张方桌坐下。深吸着池水送来的阵阵凉爽,他的思绪盘旋在过去、现实,还要看不清的未来。老友们纷纷落座后,谁都不知从何说起,十多年的朋友竟也遇到冷场的局面。

火锅里翻滚着沸水,几个人都没有动筷子。康桥不好让大家僵着,先端起酒杯,冲着他们:来,大家好久没聚在一起喝酒了,以后,可能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常有,今天就不醉无归啊!

三人继而也拿起酒杯……

几杯酒下肚,气氛舒缓许多。卫翼绷不住先问康桥:老桥,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呀,非要去那么个鬼地方,还干那个!

就是!听说要在边境线那块儿,还尽是现金交易,想着就跟黑社会似的,太不安全了,你图什么啊!万江也连问带劝他。

风远,你倒说话呀?卫翼催着。

要我说啊……”何风远瞅瞅万江,又看看卫翼,点点头,“康桥,在B城能做的事多着呢,干吗非想往外跑?退一步讲,就算你呆在B城真感觉没发展,去外面哪里不好?凭你这些年在社会上闯荡的经验,也不是非要去倒什么木材吧?何况你从前做的离这行很远,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是个利润大的行当,也不见得你就能做成呀,你说对不?

康桥呵呵笑着,听完他们一一劝说,等到他们都不开口,三双眼睛盯着看自己的反应时,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多年的朋友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直说吧,我决心已定,你们就别费这个劲了,还是朋友的话,就祝我成功吧!

哎!几个人明白,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还不如剩些气力,就他和岳明明的事上多下点工夫。

康桥啊,何风远边吃边说道,我们哥儿几个凑一起劝你也不是第一次了,知道劝不动你,那就不说这个,由你去外面闯,大不了混不下去时,回B城来,还有我们接着你。可你为什么就非和明明离婚呢?

她找你们来劝我啊?

她最先找了我妹妹,何风远撂下筷子,瞥了一眼卫翼,你瞧她找这人,何心远!连自己的事都掰不清楚,能管得好你们才怪!

万江和康桥不约而同看着卫翼,嘿嘿地坏笑起来,卫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瞪大眼睛对着他们:干吗干吗?不是在说康桥的事吗?别旁敲侧击地捎上我啊!

你也是一不正常的家伙嘛,哈哈哈!康桥可逮到机会回敬他。

我怎么就不正常了,风远,你最清楚,不能冤枉我啊!你妹妹,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要结婚的是她,要离婚的也是她。我?真惹不起!

你得了吧!万江拍着他的肩膀,你个大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就是把责任往别人那边推嘛,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吧!

卫翼刚想反驳,被何风远制止住:行了,何心远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们的事,我懒得听,更懒得管,今天别走题,就说康桥跟岳明明的事!

唉,这才对!卫翼抄起酒杯,咕咚,自己干了一杯。

凉风时不时扫过,几个男人都微微有些醉意,康桥把头枕在椅背上,用半醉半醒地声音说着:我呀,这几年了,做什么都不顺,本想着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就是该让他们享福的,可是……”

也别这么说嘛,福是一起享,苦也要一起吃的。万江解劝着他。

才享几天福呀!我这个人哪,一辈子也改不了习性,日子太安稳了难受,总是想找事,可凭什么就让他们跟着我受这些?

既然你明白,那就更不该现在这样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何风远长叹一声,没说什么。

跟你们明说吧,我这次去那边两个月,什么都了解清楚了,也和你们刚才说的差不多,可能……情形更严重一些吧。所以我是下决心要离婚,不能让明明再跟我这样熬下去。要是我顺利,赚了钱就寄回来给他们,算是我该给这个家尽的义务,要是我干不成,或者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别拖累着明明苦等!

你说的什么话呀,不吉利!卫翼没让他说下去,赶忙招呼大家继续吃饭。

我说的,可句句都是真心话,十年夫妻呀,你们当我就真打心里舍得吗?古话不是讲什么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康桥说着说着,不觉掉下几滴眼泪,“真的是修了百年,才修来今生的缘分,呵呵……”

一时间,饭桌上的空气有些压抑,每个人都被勾起了心事,喝着酒,说的都是些感伤的话题。康桥盯着院子当中的表演,刀山火海!听见醉酒的卫翼嘴里叽叽咕咕地唱着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几天以后,办完离婚手续的康桥匆匆上路,没和任何人告别。登上飞机后,他心里依旧沉甸甸的,无意间摸了摸口袋,发觉不知在何时,还给岳明明的家门钥匙又被放了回来。他闭上眼睛,在飞机启动的一片轰鸣声中,紧紧握住那串钥匙。

康桥走后,岳明明倒象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和往常一样上班,下班,照顾儿子,买菜做饭。偶尔到何心远那里走走,闲谈之中,何心远竟看不出她有半点忧伤。

明明姐,你最近心情象是好了很多嘛,有说有笑的。何心远纳闷,也没兜圈子地直接问道。

心远,大家是不是都认为,我该为了离婚的事痛不欲生,每天头不梳脸不洗,跟个弃妇似的,憋在家里哭哭啼啼呀?

呵呵,倒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我不理解,你好象和第一次找我说起这事时,态度完全不同。

是啊,可能是我想明白了,他要走,就让他走好了,该回来时,自然他就会回来的。

啊?你们到底是不是离了呀?

人可以离,心不一定能离呀!有时候,离婚不见得就因为没了感情,可能恰恰相反哦。别人或许不明白,心远你不会不理解吧?

何心远笑了,从此也再没和岳明明谈过这个话题。

 

七月下旬,离秋韵的预产期不过几日了。万江显得格外忙碌和紧张,就连秋韵自己,都会常常觉得他好笑。而将要为人父的快乐感与责任感交织在一起,丝毫也不能让万江的心有一点懈怠,再忙再累,也心甘情愿。

终于盼到那一刻,他守在产房门外,急切地等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整整四个小时,象熬过一个世纪般漫长而艰难,等得万江的心脏都快要不能跳动了。猛听得门里传出婴儿的啼哭,他竟忍不住也哭了起来。一旁坐着刚赶来,准备听喜讯的陈默澜和王梦瑶,看到万江如此反应,他们都笑起来。

医生推门出来。万江赶紧冲上去:医生……”

谁是产妇的家属?

我是秋韵的家属,她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先别急,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

医生的话,让在场的几个人顿时神经绷紧,有种不祥的预感。万江脚步迟缓,还有些颤抖,被陈默澜伸手扶住,将他送到办公室里。

医生,出了什么问题吗?严重吗?

坐吧。

万江坐下,忐忑不安地静静等待医生开口。他心里早乱成一团,七上八下地设想了若干可能。

大人很好,你可以放心。

哦!万江松了口气,立即追问,那孩子……”

我们发现孩子有些问题,初步诊断是新生儿溶血症。

什么?万江愣了,象是重物当头砸下,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你不要急,这种情况固然很危险,但不一定没办法救治。

你是说,他有可能活不下来?万江心如刀绞,强压着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简单说吧,孩子需要换血,验血报告马上就会送过来,我们会抓紧时间,全力救治,这个你尽可以放心。

万江机械地点点头。

不过,我们希望你能够坚强地面对这件事,因为产妇知道后,情绪肯定会更加激动。希望你能尽力劝解她,也算是配合我们的工作吧。

对!万江如梦初醒,自己不能这个样子,要坚强,要冷静,因为还有秋韵,孩子的母亲,她知道一切后会怎么样,是可想而知的。自己是个男人啊,要扛住所有的艰难,这个时候绝不能六神无主,乱了方寸,那她又靠谁来支撑呢?

鲜红的液体一点一滴注入儿子的血管,万江和秋韵只在心里默默祈求。陈默澜和王梦瑶都没有离开的意思,静静站在病房外守望着一般。凝神注视暖箱中弱小的生命,连呼吸都尽量放得轻缓,仿佛是怕柔柔的一丝吹拂,都会穿透层层玻璃的阻挡,惊扰了安祥的小天使。

想跨越希望与绝望之间的界限其实并不难,前一步阳光明媚,退一步深陷泥沼,陈默澜突然打了个冷颤。

 

八月的B城酷热难耐,时常伴有大雨。陈默澜的心情,也如天气一般烦闷,最近常和妻子在电话中争吵,这几日更犹如疾风暴雨,来势汹汹。严彩屏已下决心要他回到自己身边工作,先前还是好言劝说,见陈默澜丝毫不为之所动,自己也没了那份耐心,接二连三地在电话里发生争执。以往每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两人注定都会这般各不相让,不同的是这回严彩屏格外的坚持,搞得陈默澜心烦意乱。

心一烦,难免就贪恋起酒来,陈默澜常半夜泡在酒吧,喝得烂醉。只是回到家中依旧不爽,索性酒吧也不去了,改在家中独饮,醉了也免得旁人费心。那晚,他又喝多了,抄起电话拨到咖啡厅。何心远一听,这家伙又醉醺醺的口气,哎!懒得管他。挂上电话,心里却存有几分不忍,朋友一场,坐视不管好没意气的。

关了门,赶到陈默澜家中,开门的却是乐如风,何心远一脸狐疑看着她。

何心远啊……我刚好电脑有点问题,想过来问问陈默澜的……你来了就好,我先回去了。乐如风匆匆离开,回了隔壁自己家。

何心远关上门,望了望瘫软在沙发上的陈默澜:你看看你,没本事就别喝酒嘛!

哈!你不是懒得管我吗?怎么了,还是舍不得,来看我呀?陈默澜也不起身,在沙发里嘟囔着,你有本事哈,别来呀!又不是非你管不可!见何心远起身要走的样子,他自觉失言,一把抓住她:别别!我开玩笑的,不要就生气了呀?

何心远用力甩开他的手:大哥,我去给你泡茶!都快被你气死了,哼!

泡好茶,端到茶几上时,陈默澜勉强爬了起来,靠在沙发的一脚,何心远也就坐在他身边,犹豫着说道:默澜,大家是朋友,别怪我多嘴啊。

哟!这么客气,不适应啊!

跟你说认真的呢。我觉得……乐如风对你很有好感吧?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看出来啊。

嗯!

我只是提醒你,你……自己掂量……”

呵呵,你突然变这么正经,真……真不习惯,你没喝酒吧?哈哈!

讨厌!谁和你哈哈哈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放心吧,就算我醉了……我心里也有准的!

何心远无力地望望他,想问他和严彩屏谈得怎么样了,又怕他更心烦,忽然改了口:“你早点休息吧。”

陈默澜满脸倦意,半天没吭声,见何心远从卧室给他拿来薄被,索性躺倒在沙发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对着话,不一会儿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嘟囔着:“心远……让你担心了……你快回家吧,很晚了……帮我把灯关上啊,回头……请你吃饭。”

 

一早起来,陈默澜被敲门声惊醒,来者正是乐如风。原来她担心昨夜陈默澜醉酒,估计他没准备早饭,自己便多做了些,叫他过去一起吃。陈默澜本是要推脱,只是想起昨夜朦胧中和何心远的对话,也觉得该和乐如风说清楚些事情。

坐在一张餐桌边,陈默澜倒张不开口。乐如风看出他的心思,索性想把话挑明。

昨晚,你又喝酒了,还是为和严彩屏的事心烦?

乐如风,我……”

其实,你没错,自己喜欢这份工作,就该坚持留下来。我……我支持你。

乐如风,我想……想告诉你……”

呵呵,看你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陈默澜,我承认自己喜欢你,也知道你是个有家的男人。所以……其实我只想……只想孤单寂寞的时候,有个人陪我说说话,让我感觉有人关心我,体贴我……喜欢我,就这么简单。

看着乐如风动情的眼神,陈默澜一时间语塞,答不上话来。

真的!有时候一个人感觉好孤独!快乐,烦恼,总希望能有人分享或是倾诉!

陈默澜默默点点头。

这样的感觉,你懂的,不是吗?乐如风深情地注视他,缓缓问道,你呢?还想说什么?

那一刻,陈默澜真的很想说一些理智的话,说他希望无论怎样,都可以保持彼此的友谊,保持最纯洁也是最不容易变质最不容易消逝的朋友之情,只是理性不能支配语言的表达……而自从两人之间感情微妙变化的那一刻起,陈默澜就再没有真正快乐起来。

 

进入九月后,闷热的天气有所改善。陈默澜打起精神,把更多的时间投进工作中,挤压掉心中的烦恼。而烦恼总是挥之不去,一空闲下来,又会占据他的内心。就在这个时候,严彩屏突然来到B城。

女人特有的敏感,让严彩屏相信一定有什么,是扯住陈默澜,让他不舍离去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又并非独具魅力的一份工作那样单纯。

和陈默澜住在一起不过几日,严彩屏便验证了自己的怀疑,她深信丈夫的生活中,出现了另一个女人,而她是谁呢?不知道!可她一定要先知道,才肯和陈默澜去谈剩下的事。

何心远闲坐在咖啡厅里。夏季让她的生意也变得冷清,甚至想改个冰激凌店算了。一个娇美的女人推门进来,点了杯咖啡,坐到正对何心远的位置上。两人的目光时常相遇,又都会投给对方淡淡的微笑。何心远感觉有趣,干脆端着杯子到她那张桌子去坐。

以前没见过你啊?头一次来吧?

是,我不在B城,来办点事情的。你是何心远吧?

何心远点点头,她并不奇怪被陌生人猜到自己的名字,这好象不是难事。

可能我问的冒昧,不过……你认识陈默澜吧?

是啊!何心远脑袋里胡乱猜想着,你不是B城的,只为办事而来,认识陈默澜,那你……是严彩屏?

严彩屏惊讶地望着她:你怎么猜到的?怎么也知道我的名字?

呵呵,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我和陈默澜过去就认识,可能我来这里早吧,所以和你始终没有见过面。

……”严彩屏思索了片刻,那你和他从以前关系就一直很好了?

“以前”“一直”,这是个暧昧的问题,或者说是个容易被人联想成暧昧的问题。何心远品着严彩屏话中的含意,心里盘算:这次谈话怕不是简单的闲聊,难道严彩屏来B城,真是为了……那自己该说到何种分寸才自然呢?

看何心远迟疑不答,严彩屏心中更疑虑重重。何心远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着严彩屏,谨慎地答道:还算不错的朋友吧,以前在S城工作时,我们单位一共十几个人,有两个都是陈默澜的同学,大家偶尔会聚聚,从我前几年来这里后就没联系了,呵呵,这回还真凑巧呢!只是陈默澜工作很忙,偶尔会光顾我这里,闲来无事,随便聊聊的。

严彩屏直言道:何心远,既是你们从前便认识,他和你的关系自然比其他人不同,我也不想拐弯抹角,你能不能告诉我,陈默澜他……他是不是在这里和别人……”

严彩屏再坚决,也还是很难把“我丈夫是不是有外遇”这样的话直白地问别人,尤其对方也在“嫌疑人”之列。不过她相信何心远该明白。

何心远用小勺搅着咖啡。她惧怕被人提这样会导致她“里外不是人”的问题,既不能肯定地告诉严彩屏什么事都没有,又不能说肯定有什么,搞不好无端端地搬弄是非,若是让陈默澜蒙受不白之冤,岂不是更非她所愿。

她犹豫着开了口:严彩屏,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想你问了我一个纯属陈默澜私人的问题,无论有否,我和他都不会谈及到这些,我们的关系没亲密到无话不说的程度。所以我没办法回答你,抱歉!

何心远,可能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所以就算你知道什么,也不会告诉我吧。严彩屏像是在问对方,语气又带着挑衅般的肯定。

呵呵,我不象是那种人吧?如果我可以准确回答你,我一定会知无不言,可我不清楚,所以我不能不负责任地乱讲。即使陈默澜是我的朋友,我也有起码的道德底限,能分辨是非。对自己的回答,何心远不是太满意,隐约有种出卖了陈默澜的感觉。但是,自己这么说有错吗?

严彩屏点点头,她要的答案虽然没有得到,但她起码证实了一点,何心远并没有矢口否认自己的猜疑。凭直觉,她认为何心远不是她要找的人,然而就算不是何心远,也不表示没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于她和陈默澜之间。而何心远最后那句“不清楚不能乱讲”的含糊回答,恰恰说明陈默澜不一定清白。

陈默澜很晚回到住处,严彩屏正静静坐在沙发里,等着他的归来。

今天加班,回来晚了。你吃过饭吗?陈默澜一边解释,一边询问道。

我和你的邻居乐如风一起吃的,下午我们还一起出去购物了,回来也不算很早的。

陈默澜大惊,严彩屏和乐如风一起出去?天!为什么她们会到一起,还呆了整个下午?

严彩屏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的表情,用非常平和的口气问道:陈默澜,你没什么想问,或者想说的吗?

陈默澜只觉得头皮发麻,努力不去想可能发生的最坏状况,但心里还是不停地打鼓。而严彩屏最清楚,等待他们的,会是一场特殊的从未经历过的彻夜长谈。

 

隔天,严彩屏象来时一样,突然离开了B城。将近晚上十一点,陈默澜气冲冲推开门,到了何心远那里。

诶?你怎么……”何心远的话没说完,陈默澜已由打她眼前划过,走到墙角的位置坐下。何心远看他没好气的样子,已猜出七八分,也没理睬他。直到午夜时分,再没旁的客人,她才晃悠过去,坐在他旁边问道:干吗不回家?

我没家!我还能有家吗?陈默澜看也不看她,闷声答道。

好好,那我换个说法,很晚了,陈先生您怎么不回您的住处?

陈默澜歪头盯着她,审视的目光里透着一股寒气:严彩屏来过你这里,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何心远一惊。

除了你,还会有谁,她去找过乐如风,竟然还约她一起去买东西,吃饭。你不会想不到,乐如风那么天真,那么简单,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所以……严彩屏当然什么都知道了,今天已经离开这里,回家去了。

何心远看着陈默澜越来越激动的表情,体谅着他此刻糟糕透顶的心情,压住怒气,平静地回答:默澜,对严彩屏,我只说了我该说的,和我能说的。

什么是你该说的?什么又是你能说的?这里最了解我事情的人,只有你,何心远,别和我说,你对什么都一无所知,不负任何责任!陈默澜说话时火气很大。

何心远也恼了:陈默澜!怎么想都是你的事,我没必要非解释给你听。事到如今,你居然和我谈责任这两个字,哈,责任!你不觉得好笑吗?

“你……”陈默澜张着嘴说不出下去了,自己的话是重了,可是又怎么能不责备何心远呢?

或许该缓和一下气氛,话还没出口,却不想何心远冷冷地先开了腔:“既然做了,就别怕人知道!生我气,就拜托你别在我这里待着,回去安慰你那个又天真又简单的受了委屈的宝贝呀!”

陈默澜从座位上跳起来就走,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地关上,气得何心远差点哭了出来。

 

回到住处门口,陈默澜惊讶地看到乐如风疲倦地靠在他的门边。他一阵心酸。

乐如风……”

陈默澜,我一直在等你。

太晚了,回去休息吧。

乐如风一把抱住他,哭着说道:对不起,我知道是自己不好,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乐如风,自始至终,你都没有任何错,是我!我不该冲动,伤了你,伤了她,现在,我心里就剩下后悔!他轻轻推开乐如风,替她擦去泪水,我知道自己做什么都不能弥补对你内心的伤害,但是我……现在一定要对你说,别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陈默澜站在敞开的大门里,背对着乐如风:今生注定,我要欠一辈子的情,对不起……”

三天后,严彩屏的信,又给了陈默澜重重一击——

陈默澜:

我不知道怎样说服自己去原谅你。刚到B城时,我还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已经背叛了我们的感情。我曾怀疑而后又寄希望于何心远,她不肯说也就罢了,乐如风却与她不同,从她闪烁的目光,搪塞的语句,我便猜出了一切,也是你想尽力去掩饰的一切。

我承认乐如风身上有许多惹人喜爱的地方,但这不足以当作你背叛的理由。你犯了一个男人最容易犯,又最不能被原谅的错。

看来,我们没别的路可选了。

妻 严彩屏

把信读了又读,陈默澜烦乱地倒在床上,难道八年的夫妻生活,就这样无可挽回地将划上句点,成为伤口,成为一生的遗憾吗?他拿起电话,拨通家里的号码,严彩屏还是接了,只是言词冰冷,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陈默澜并没有死心,他搭乘最早的一般车,返回家中。等待他的,只是妻子收拾停当的他的所有物品。这个家,真的不再是自己的吗?

茫然中,他回到B城。那班容易晚点的列车又一次把他抛在寂寞冷清的站台……徘徊在夜色里,他很想找个人诉说心事,双脚习惯性地带他来到何心远的咖啡厅,他止步在门口,轻轻伸手推开门。

何心远正在收拾东西,一见是他,冷冷地说:对不起,关门了。

心远……”

麻烦你出去,我要锁门了。

心远!别这样的嘛,你知道我烦,说话不好听,得罪了你,我道歉不行吗?现在我好想找个人陪我聊聊!

何心远冷笑道:你缺人陪吗?

陈默澜感觉一阵冰冷,凉透了心底,他把门一摔,走掉了。

话虽说得很绝情,何心远还是放心不下,找了他半夜,最后从酒吧把陈默澜捡了回去。只是这以后,他们再无法象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面对交谈了。

 

中秋将至,又赶上国庆前夕,B城的各个单位都在喜气洋洋中筹备庆祝活动。X大也不例外,组织了大型的师生联欢会。

吴莲芳换好衣服,拎着包准备离开前,担心地看着何风远:学校今天搞活动,可能晚点回来。

嗯,知道了,难得一次,你好好玩吧!

你们单位呢?不是说也要组织活动吗?

我懒得去了,有点累。

你没事吧?最近看你脸色总不是很好。

没事,你放心去吧,我在家睡会儿觉就行了。

我会尽量早回来的,万江去姥姥家了,今天不回来,你自己吃午饭吧,要多休息啊!

叮嘱再三,吴莲芳才离开家。留下何风远独自一人,想起单位的事情,不觉又郁闷起来。中午时,何风远也没胃口,只是热了热剩菜,边喝酒边吃饭。心里越是烦,他越是不停饮酒,忽然觉得阵阵胃痛,何风远回到床上躺下。半天不见起色,他也紧张起来,忍着疼痛打了个急救电话。

正这会儿,吴莲芳回到家。早上离开时,她看出丈夫心事重重的,到了X大,安排好手头的事情,又拜托系里另外两位老师帮忙照看学生,她便去和系领导请假,领导很不情愿地准了。本来嘛,又不是天天有这样的大事,偏偏在忙活的时候,你却想甩手不管,领导上能怎么看你呀?吴莲芳哪里顾得上这些,一经批准,背着包就赶回了家。

救护车也到了,吴莲芳跟着医生护士,把何风远搭上车,直奔医院,到了那里,医生根据何风远讲的情况,把他送到内科治疗,检查化验外加上洗胃,折腾了好半天。几个小时后,何风远的状况更糟了,一位老大夫被急急地叫了过来,立刻说要送何风远去紧急抢救。

吴莲芳一下子傻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是慌张地跟着医院的人,看着他们把何风远推进抢救室,却再也没等到他活生生地出来。

万江和卫翼是最早接到何心远电话的,他们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看见吴莲芳呆呆坐在长椅上,一旁是何心远搂着侄儿何智歌。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让所有人都慌乱得不知如何处置。接下来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没人知道。

最后,还是万江站了出来,毕竟刚刚面对过一次生死离别的考验,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远远超过了卫翼。

其实,安排一个人身后事并不困难,而吴莲芳要面对的难题,是如何与生活报进行交涉。依她的本意,根本不会去和社里谈什么条件,万江他们几个却认为,有的事一定要与生活报领导好好沟通,希望通过社里来解决眼前的困难。

 

生活报现任书记尹云带着一脸惋惜的神情接待了万江和卫翼两位旧识。

对何风远同志的事情,我们都深表痛心,哎!英年早逝啊,无论是家里,还是单位,大家都很悲痛,多好的同志,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尹……尹书记,万江先开了口,事已至此,大家心里难过是免不了的,无论是单位领导,同事,还是我们这些同学,好友,都该是希望不在的人能去得安宁吧?我们这次的来意,相信你也是很清楚的。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何风远同志生前是社里的副社长,更是优秀的编辑,由于种种原因,在他的职称和调薪的问题上,社里处理的不算是十分令人满意,这个嘛,是我们该检讨的,也是以后工作中会尽量避免的。我和几个负责的相关同志商量过,也经过上级领导特批,关于抚恤金方面,社里一定会从优考虑的,请他的家属,当然,还有你们这些关心他的朋友们放心!

尹书记,抚恤金方面,他的家属没有特殊的要求和期望,不过,我还是代表家属感谢社里的决定。现在最当紧的不是这个事,尹书记!

我知道,你们是说房子吧?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很快要拆,这个也是市政统一规划的,哎!实在是太巧,社里也很为难的呀!

尹书记,我今天代表家属来的意思,不是听你告诉我事情为什么这样巧。其实很简单,我们只希望社里能同意,让他的家属以贵社员工的身份,在社里的宿舍区购买一套住房,免得他孤儿寡母将来连个稳定的住处都没有。

这个……万江同志,你先不要激动,听我慢慢说啊。

卫翼在一旁拽了拽万江,自己也控制着情绪:好,尹书记,你慢慢说吧,我们听着。

社里本来是分房的,根据改革形势的需要,后来就改成把宿舍卖给单位职工,当然价格是非常优惠的。现在何风远同志的住房,不也是当初社里分的吗?关于买房的问题,社里也是有明文规定的,哪个级别可以买什么样的房,享受什么样的优惠待遇……”

但是他们现在的房子,两个月后就会拆的呀!

是啊,这个情况社里是知道的。但是,呵呵,卫翼同志,你们也不能单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嘛……别急,先听我说啊,生活报有上百人,每个人都会有不同情况,不同困难,假使我们照顾了某位同志,就等于开了先例,接下来,每个人都跑来提出自己的要求,让社里解决他们的困难,你们说……当然啦,我这么讲,你们肯定认为非常的不近人情,不过,你们也要设身处地地为生活报想想,如果你们现在是我这个位置,你们会随随便便应允某个职工提出的个人要求吗?

随随便便?万江轻蔑地一笑,原来尹书记认为我们只是随随便便在对社里提要求!冠冕堂皇地话,谁都会讲,尹书记,大家不必兜圈子,我们来,就想听社里一句话,何风远不在了,他留下的家属的住房问题,社里到底愿不愿意帮忙解决?

呵呵,现在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有困难谁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呀!不过,社里还需要研究一下,大家都不要着急上火嘛,事情总有解决的方式。我倒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协助家属妥善料理后事。至于其他的嘛,嗯……稍微安顿下来后,大家再坐到一起商议为好。

万江和卫翼再三争取,尹云总是用再商量一类的话回答他们,两人也怕把事情搞得太僵,只得暂时妥协,同意先回去操办后事,然后再来生活报协商。

下班后,尹云去了老社长白川家,提及此事,也是感慨万千。尹云是X大的老毕业生,又是何风远和万江他们的同学,眼见自己的同窗如此遭遇,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可是,身为一社领导,每天面对的问题岂止一二,原则不能不顾,人情又不能不讲,没事的时候最好,一遇到麻烦,上级怪下来,责任要自己扛起,可在满社人员的心里,也不见得有几个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如今,白川在家哄着孙子,安渡晚年,生活报的是是非非似乎离他已经很远了,他听着尹云讲述社里的情况,心中暗叹道:什么时候当领导都是难哪!想当初离开单位,依依不舍的他,现在是再无心过问那些,也懒得动什么心思去考虑解决问题的办法。

尹云呆了整晚,没从老社长那里受到任何提示启发,想想,自己的问题还是要靠自己解决,明天会上再和宁遥他们几个人商量吧。

 

远在云南的康桥,听说何风远的事情后,风风火火地赶回了B城。走了这么久,见岳明明的第一面,竟也是在何风远家中。

康桥定定看着墙上的照片,那是大学毕业前,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拍的合影。照片中张张青春洋溢的笑脸,让他不由回想当年的豪情壮志。离开学校十几年了,岁月的无情不但让人改换了容颜,生命的脆弱更使康桥不寒而栗。他哭了,哭得心痛,也哭得痛快。

吴莲芳看上去还好,比康桥设想得要坚强许多。可能有些人就是这样,平常日子里,你永远都觉得她柔弱得时时需要别人的照顾,而大事面前,她的反应又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康桥关切地问道:听说这里要拆了,怎么样,有解决了吗?

吴莲芳平静地回答他:还没有!不过你们放心,就算再大的困难,我也会扛得起,老天不会不给我们生机,既便它真要为难我们,我也绝不退缩。

嗯,这样就好……大家都会支持你,帮助你!

我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很多老同学,同事,朋友,都捐款给我们,而且数额已经相当大了,帮我转告大家,我不能再给大家添麻烦了,何况以后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该是我承担的,我自然会学着承担,自己的日子嘛,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

离开吴莲芳那里,康桥和岳明明不言不语地一起走着,直到家门口,康桥抬眼望望楼上,对岳明明说:你快上去吧,天也晚了,别让孩子一个人在家久了。

康健去奶奶家了。

哦,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自己带着孩子,要多注意身体。

康桥……”岳明明扯住他的衣袖,你一个人在外面……好吗?

还好吧,一切进展顺利,放心吧。康桥淡淡地回答道。

你骗我!多少年的夫妻了,你心里想什么,顺心不顺心的,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呵呵,没事的,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麻烦,慢慢来嘛。岳明明的话,让康桥一阵辛酸。

看你呀,才走了几个月,人又黑又瘦的,白头发倒是多了不少。说着说着,岳明明的眼圈都红了。

康桥心疼地望着她,尽力摆出个笑脸来,哈哈,男人嘛,难道和你们女人一样,天天涂呀抹呀,生怕自己多一条皱纹的。

你还有心贫嘴!”岳明明嗔怪地回了他一句,双手握紧了他一边的手臂,“……回家吧,外面做得不开心,就回来嘛。

难哪!康桥笑着摇摇头,笑容中又有着千般的无奈。

不怕的!以前我们再难的日子也过了,回来吧,在B城,总会有办法想的。

回来?做什么呢?我把一切都赔上了,现在几乎一无所有,明明,不是给不了你更多,是什么都给不了你了……剩下的就是绝不能让你和儿子再同我一起吃苦!

岳明明扑到康桥的怀里大哭起来:只要有我在,有儿子在,你永远都不会是一无所有的人!回家吧,我们等你等得很辛苦了!

康桥的心一下子融化了,那串家门的钥匙沉沉地坠在他的上衣口袋里,该不该再去开启那扇久违的大门呢?

 

圣诞前夕,何心远的咖啡厅生意特别好,连卫翼,万江他们几个也心血来潮的凑热闹。特别是康桥,心情极好,终于结束了在外飘泊的生活,他在B城的茶楼下月也要正式开张了。

何心远坐在康桥一旁,皱着眉头问:桥哥,茶楼跟咖啡厅可是有不少相似之处耶,你存心抢我的生意吧,那我们可要成冤家对头啦!

哈哈!怎么会呢?心远,看看你这里,满眼都是谈情说爱的,我们这样的占几个?多不协调!我们也总得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去处,聚聚呀,侃侃呀,休息休息脑子吧!

对对!我支持,到时候我一定做你那里的常客。万江赞同地说道。

你?卫翼指着他,老桥别信他啊!他能有工夫喝茶吗?我说万江,听说你现在对奶粉和纸尿裤颇有研究,是想开辟新的研发领域吧?没跟校里申请个课题什么的?哈哈哈!

万江根本没有反驳他,反倒悠然自得的神情:你呀!怕你一时半会儿是享受不到这其中的乐趣哦!

康桥一旁窃笑:就是就是!活该他自己不珍惜,诶?卫翼,有没有感觉孤单呀?孤单时你会想起谁呀?

卫翼瞟了眼何心远,对着他们了一声:反正我不想她,嘿嘿!世界上孤单的人那么多,我不过是其中一个嘛,早晚我会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相爱的亲爱的人来告别单身的。

何心远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个绝情的无情的给了你伤痕的人?

康桥笑着,又关心地问何心远:咱不理他,他不正常哈!听说你嫂子前段时间给你介绍了个X大子弟,怎么?不合你意呀?

也不是啦……你说的是叶秋的弟弟吧?万江大哥好像跟叶秋家也挺熟的哈,其实那人蛮好,不过要求可多了,什么星座啦,属相啦,又得有眼缘啦,而且,我觉得吧,他好像对原来的女朋友念念不忘的,这样的男人可怎么交啊,是吧?

何心远,卫翼神秘兮兮问她,传言你有个旧交来B城快一年了,有这事吧?关系不一般吧?怎么着,非跟我离,其实是心里一直喜欢别人放不下,哈!

何心远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陈默澜嘛,我清楚,人不错,我老婆常夸奖他能干的。万江赶紧补充。

真的呀?康桥也好奇地问。

哎哟!你们歇歇心吧!”何心远无可奈何地摇着头,“陈默澜是我朋友不假,人家结婚都八年了。八年啊,抗战啦!你们几个呀!走走走,夜深了啊,赶紧都回去吧!

正说着,万江的手机响了。

喂?老婆啊,我跟老桥他们在心远这里呢……儿子睡了,你也赶紧睡吧……不用,我回去洗吧,那些小孩衣物,要手洗才干净的……没事没事,我不累,你别管啦,抓紧时间,等会他再醒,你又睡不了了……嗯,我就回去啊!

挂断电话,万江发觉其他三个人都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明白他们心里偷偷在乐自己。怕什么呀?这是自己的幸福嘛!他乐颠颠地走了。

康桥看看表:心远,我也走了,茶楼开业前还有好多事,明儿要起大早的。

何心远点点头,是很晚了,再没别的客人。她奇怪地看着卫翼。

这么看我干吗?又动心了?其实我挺可爱对吧?

我看你,是觉得纳闷!人家都走了,你怎么坐着不动呢?

我急什么?呵呵,我又没老婆孩子的。

快走了,我好关门!何心远拽他起来,往外面推着。

赶我走?就这么绝情呀!哈哈,不就是揭了你的底,没准还让我说准了呢……好了好了,我走还不行嘛!

 

送走了他们,何心远收拾好杯盘,正准备给大门上锁,一只手抵住了半扇门。

陈默澜?大半夜的,你发神经啊?

心远,有话和你说。陈默澜推开门进来。

早不说晚不说,我这儿没人了,想关门休息,你又跑来,想说什么呀!何心远象是一副埋怨的口气。

我就是想等你没事了,再和你说说话。陈默澜丝毫不在意她的话,将外衣随便扔到一张椅子上,自己倒进墙角的沙发里。

何心远见状,暗暗叹了口气,冲了两杯浓咖啡:说吧。

明天……我要离开B城了。

哦?何心远一惊,这么突然啊?想回家了?

嗯,想回去和严彩屏最后一次认真谈谈。陈默澜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好似自言自语。

应该的,好好谈吧,那么多年的感情呀!何心远淡淡地回答。

心远,前一段时间,我真的好烦恼!面对两个女人,对我都那样好,又都因我伤心难过……我就这样心里装着两份内疚,不知道何去何从。

何心远静静听着,没说话。

出差时,正好到了海边,那几日我想了很多。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心情也是起起伏伏。想到过去的事情,总让人无限感慨。放下的,放不下的,缠绕不清的,难以忘怀的……”陈默澜摇着头,每天,我都会一个人对着大海坐很久,想很久,想着想着,后来,终于想通了。

想通了就好,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嗯!其实,从开始和乐如风在一起,我内心就被矛盾困扰着,总在见她面之前斟酌好一翻话语,想对她说我们的感情没有未来,没有结果,根本就是个错误。可是,每当她出现在我眼前,想好的那些话,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越陷越深,越深心里就越矛盾,越痛苦!心远,你信不信一个男人心里可以装下两个他爱的女人,哪个都放不下?

或许吧……”

有时我也问自己,对严彩屏,八年夫妻情分,化做平静的相依和应有的责任感,而对乐如风,好象更多的是怜惜。到底哪份才是真正的爱情,或许又都算不上?

“不负责任的男人找的借口吧。”

陈默澜看着何心远,那双熟悉的眼里带着笑意,却是冰冷冷的感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片刻,何心远依旧淡淡问道:和乐如风谈过吗?

谈过,好好谈过!心里想的都和她说了,她似乎也有同感,也设想两个人若真到一起,大概永远会活在往事的阴影下,不会有幸福。只是……我们分手容易,想恢复从前的友情是不可能的,恐怕就要形同陌路人……”

“伤心吗?”

陈默澜点点头。

“有罪恶感吗?”

陈默澜定定地看着何心远:“心远……”

那你和严彩屏呢?何心远犹自问道,没理会陈默澜的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陈默澜叹口气,电话里一再听她说的很坚决,象是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或许她只是气还没有消,有些事是不能凭电话里解决的。

是啊,所以我一定要再回去,不管结果怎样,总要面对面说清楚。哪怕她真的不肯原谅我……至少,现在我想通了,是我错了,就该接受这个现实。呵呵,缘份这东西,也是强求不来的!

何心远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陈默澜也默默地喝起咖啡,直到杯子空了,才抬头问道:如果……我从此不再回B城,如果我们再也见不到面,心远你会不会想我呢?

呵呵,那你又会不会想我呢?何心远直接反问。

对同样的问题,两个人同样没有回答。

陈默澜忽然笑了:认识这么久了,问个问题好吗?你喜欢我吗?

呵呵,喜欢呀!

不开玩笑嘛,我问得很正经的!

我也是在认真地回答你。

那么,你对我的感情又是怎样的一种呢?

何心远嘴角微微一扬:那你对我呢?喜欢我吗?对我的感情又如何解释呢?

又是这样,同样的问题被抛了回来。

陈默澜摇摇头:呵呵,我原来还真没想过这问题,如今再想,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我宁愿如此,也不希望你我有形同陌路的那一天。

我也是!

陈默澜缓缓站起身穿好外衣,走到门口时又站住,收敛了笑容,望着何心远:你知道我心中一直有个关于你的问题?

是吗……那是什么?

我从没看不到过你掉眼泪,或者说……你不会为我掉眼泪吧……说完,陈默澜笑了,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何心远望着他远走的背影,渐渐淹没在夜色里,眼泪悄然滑落。

无论哪一次,都不会让你看到我的眼泪。

再见,陈默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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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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