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堪回首

又要搬家了。人生如浮萍，从这里漂到那里，从这栋房子到另一栋房子。重新开始。很好。

为了表明我要重新做人的决心，我终于把拖了好久的一件事做了——换掉我的眼镜，我实在对原来的那副提不起任何喜爱之心了。我还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把头发也给剪了，但苦于暂时想不出该剪成什么样子，还是决定过几天再剪，免得到时欲哭无泪，头发剪了可就接不起来了。

妈妈对于生活方式的改变一向是缺乏适应力，我一回到家里，她就愁眉苦脸地说个不停，说她烦死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这几天已经恢复一向以来的从容和慵懒，对于她的烦恼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有什么好烦的？家徒四壁，不过是两张床，一个书柜，一个衣柜，还有什么。可是我的妈却在那里唠唠叨叨：“电脑怎么办呢？那些线我是不会弄的，怎么搬得过去呢？”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都会。”早知一台电脑令到她这么烦，我就不买了。我妈一向当我是生活白痴，她不会的我绝对不会，无论我如何保证我对这些熟悉到闭着眼睛都会弄的地步，她都不会相信。一时又去看那一堆线，担心得不得了，说不知怎么拔出来，一时又看到“猫”，问这个盒子的线能弄得出来吗，我究竟会不会？我彻底服了她，我狂叫，我都会，我都会！！我要不要立即彩排一次给你看？见我生气了，她这才不说话了。

我四处看了看，建议妈妈将不必要的东西，比如那些废铜烂铁，那些纸箱，那些乱七八糟的床架，全都卖了。她坚决不肯，反而建议我将我的那些书全都卖了，我也坚决不肯。我发觉妈妈真是全天下最矛盾最奇怪的女人，我就想不通那些烂家当还有什么用处，丢在路边还嫌碍路，可她偏要留着，坚信将来一定能用得上。我的性格和她大大不同，我很喜欢丢掉东西，以前我整理东西的时候，总是毫不犹豫、一堆一堆地扔了，扔掉之后十分开心，可她回来后发现不见了，气得跳脚大骂，又去一件一件地捡回来。后来我就懒得理了，眼不见为净，见到也当没看到。

妈妈突然又开始犯愁，她说这个书柜太重了，怎么搬得过去呢？是拆了一块板一块板地搬，还是整个地搬呢？拆多麻烦啊？到时装不回来怎么办？不拆她怎么搬得过去？我理解她的心情，尽量用温和的口气告诉她，不用拆，就这样整个搬，叫人来搬，有什么好烦的。可我的建议对她是没用的，她永远是那么固执的人，书柜的问题她还没想完，又开始想到煤气灶和煤气瓶，说新租的房子那边厨房和洗手间那么小，怎么放得下？又没有热水器？怎么装？我实在被她这些琐碎问题弄到烦不胜烦，我瞪着她，我说这些都是最简单不过的，热水器买来自然就会有人上门帮你装了，你担心个啥？可她的思维转得实在太快，又想到那间房子那么小，怕床放不下？

我开始保持沉默。但她说着说着，又说到我身上来，说我年纪这么大了，还没嫁出去，真是太让人忧心了，简直把她愁死了。我依然不动声色。好不容易她终于不把我当话题说了，她又突然想到大妹妹，天啊，明年她就毕业了，到时去哪里找工作？到外面去工作她肯定是不放心的，到时见也见不到，有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在家哭都哭死了。我耐心地对她说，大妹妹就留在湛江工作好了。何况还有一年呢，你现在愁个啥？她立即反驳，说一年很快过的。说完大妹妹，好，到小妹妹了。她又说小妹妹身体不好，去到哪里她忧到哪里。我说她过几年上大学，要是到北方去读那昨办？她立即反对，说绝对不会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的，就在湛江的海洋大学读几年算了。

就这样，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我妈都是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忧心，越说越停不下来，越说她就发觉有很多的问题她无力解决，越是无力解决她就越是忧愁，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说了一车的话去劝解她，她都没办法把忧愁略微移一移，而且见我这样无所谓的样子，她觉得我很不懂事。我无语。到最后，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也想到对付她的方法了。我摆出很烦很忧愁的样子：“听你这样说，我本来不烦的，现在也烦死了，我觉得做人都没有意思了，这么多问题都解决不了，我活着也没啥意义了，我去死了算了。你就安心这样，把大家都弄得烦死才心安吗？”这招果然有效，她很委屈地说了一句：“我哪里想你们烦，我是自己烦。”我更加心灰意冷地说：“我本来觉得没什么的，现在也开始烦了，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见我这样，她不大敢说了，这才去吃饭了。我和两个妹妹相视而笑。

我们都长大了，而妈妈已经日渐苍老，人一旦老去，担心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而两个妹妹年轻，并不会将生活上的问题当作问题，即使是问题，也会有解决的办法。很好，人这样长大就很好。

今天，小妹妹很积极地收拾东西，我和大妹妹作旁观者。我家四个女人，只有小妹妹会收拾东西，不管在哪里，她都会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各归各位。要找什么直接问她就是了。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一样一样地看，有用的全部归纳在各个箱子和袋子里，没用的堆在一边。我家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书多了点，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我终于发觉我乱买东西的坏处了，我不管在何时何地，只要见了一些很可爱的小玩意，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买回来，比如那些藤编的小篮子呀，毛线做的小娃娃呀，这种盒子，那种盆子，买了无数，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实际用途，没有地方摆，而且更不可原谅的是，我买回来之后不出几天，我就弃在一边，任它灰尘沉积，每次都是两个妹妹帮我收拾残局。过一段时间我就抛在脑后，好像从来没有这回事似的，但下次见了，我又会乐滋滋地买回来。

所以，突然看到妹妹拿出很多这类型的小玩意问我还要不要的时候，我惊得目瞪口呆，我说这些东西怎么还在这里，不是早不见了吗？她说她全帮我留着，怕我有一天突然又要。我看着这一堆东西，再也没有一点喜欢的心思，我实在弄不清楚我买的时候是什么心理。我说全扔了，我以后再也不买了。然后小妹妹又拿出一摞笔记本问我还要不要，不要就拿去卖了。我一看，全是我那些年写的皇皇巨著，读书笔记，日记，剪贴本。这些东西毕竟是心血所在，也毕竟见证了我很多年的光阴，怎么处理还真是个难题。那些乱七八糟的“作品”自然可以卖了，剪贴本也可以当废纸卖了。小妹妹笑：“我不明白你，你剪了那么多，贴了那么多，可是从来没有看过，意义何在？”我说重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小妹妹把空白纸撕下来，说留着做练习用。

最难办的是日记，那些年丢的丢撕的撕烧的烧，到现在还留下三四本。小妹妹说当废纸卖掉，我不同意：“那怎么行？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捡着了，将来我名扬天下时，他拿出来威胁我，要散播我的隐私，那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烧掉，但是在这里找不到地方烧。我想撕得碎碎的当垃圾扔掉，可是这么多本，又这么厚，我怕把手撕断了。大妹妹建议拿毛笔沾着墨水，画得乱七八糟，就不会有人看得清楚里边的内容了。哇，好大工程啊，一页一页这样画，画到猴年马月。我真无聊，我以前干吗写那么多日记，弄到现在要毁尸灭迹都要这么伤脑筋。最后，小妹妹提议道：“我有一个好办法。”我连忙洗耳恭听，她说：“你把一瓶墨水倒在一盆水里，然后将这些本子全部浸在里面，到时墨汁就会将字迹全部变得黑黑的，你再晒干，又可以当废纸卖掉，内容也不会有人看得到了。”我听得哈哈大笑，这样的办法亏她想得出。

我采纳了她的建议，把墨汁倒在水里，把一盆清水弄得黑乎乎的，再把日记本的内页全都浸在里面，不料墨汁只是化了字迹，并不能完全掩盖，只是纸经过了太多年，都脆弱不堪一击，用手一揉，全都溶了。哈哈，真好，我和大妹妹同心协力，把厚厚的一堆纸全都弄得碎碎的，然后捞起来，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我顿感无比轻松，人本身就不应该有那么多身外之物，也不应该有那么多回忆。那些日记，不过是一些被辜负的心情，一些年幼无知的言语。并不是我无情，只是人不负我，我不负人。那些日记本全部是一个人的名字，现在那个人已经死了，灰飞烟灭了，这些日记的内容我也早就不记得了，就应该毁了，一了百了。

小妹妹又找出一本同学录，我看也不看就说卖掉，我书读得少，没有几个同学，有的也差不多忘光了，不忘的也没有什么情义可言，别人忘记我，我也忘记别人，很公平呀。小妹妹突然又不知从哪里掏出初中时的毕业照，问我当年喜欢的是哪个男生？我说我哪里记得了，我拿着相片看了好久，终于找到他的踪影。我指着他对小妹妹说：“喏，就是他了。不过我只是喜欢了他一年，其余的时间我喜欢的又是别人了。”小妹妹笑个半死：“我真不相信你喜欢过他。原谅你，谁都有年幼无知的时候。”就是嘛，我今年二十六了，那时我才十六呢。此一时，彼一时。少年是美好的，可是谁都要长大。

小妹妹不停地拿出东西来问我要不要，笔记本了，贺卡了，小玩意了，多如牛毛。初时我还会看一眼再决定要不要，顺便回忆一下往事，可是到后来，我烦了，也倦了，往事也懒得回忆了，我说通通卖掉，谁耐烦带这些东西，以后再买好的。我的行为很像狗熊摘玉米，摘一根扔一根。人生背负太多太辛苦，该忘的人就忘，该丢的东西就丢，人要向前看，不要往后望，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虚无。以前喜欢过又怎么样，我现在又喜欢另一样了。

在相本里，我又看到了我在东莞和杭州的照片，我以前不爱照相，留存下来的并不多。以前的我很胖，一点也不好看。我有生以来，最漂亮的时候就是现在，没错，做女人，青春一时，美丽一生，每段时期都是最美丽的。年纪老大，容颜老去是谁也无法避免的，不必耿耿于怀。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我留不住青春，但我会留住美丽，那种被岁月沉淀过的美丽。

秦淮明月的那十一首《减字木兰花》静静地压在相册下面，我拿出来，看到上面苍劲的字迹，心里一动。在这一个早上，看到了那么多旧的东西，只有这几张纸让我心生惆怅。原来，我并不是不念旧，只是，往事带给我的回忆若是美好的，我就会一直保留，假如往事带给我伤害，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斩断扔掉。我不恨人，从来不恨，我只是漠然，只要别人伤害过我，我就可以将一切好的和不好的往事全都抹杀，从不留恋，因为不值得，有些人，不值得我浪费我现在的心情，不管这种心情是喜悦的还是悲伤的，我都不会给予他一点点。就像秦淮明月，因为他从始至终对我那么好，看到他送我的东西，我一样会感动，即使我现在和他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他送我的《豪放词》，只在扉页简单地题上几句字：“清愁留念。”人与人之间多少深情厚谊，到最后都只留下“留念”两个字。想起他，呵，我竟是如此苍老。我身在这个歌舞升平的世界里，心境竟是如此如此的悲凉，寸草不生。

我把这几页纸拿出来，放在手袋里。那些纯真的岁月里的爱情被遗忘被丢弃，但友情不会。我很感谢他的出现，带给我那么多如梦如幻的感受。我敬重他，不会忘记他。在相识相知的岁月里，从开始到最后一直爱着我的人，我都会记住他，感激他。人生的永恒难得，但在一起的日子从始至终能温柔相待，以后回想起来才不会有遗憾，才不会有怨恨，或者漠然。我对自己说，以后不管和什么人相处，都要好好待他，温柔而善良地对他。我要让他永远也忘不了我，假使他以后是快乐幸福的，我就是锦上添花的回忆，假如他以后过得不如意，想起我的好，那就会越发的想念我，哈哈，我好阴险啊……

小妹妹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的家当很简单。人生应随遇而安，不要背负太多，不要以为留住旧的物件就可以留住旧的情义，若不懂得放手，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如何抓住更好的东西？做人要聪明要决绝，苦守往事是虚耗人生，何况，往事大多不堪回首，倒不是因为往事中的伤害，所谓的不堪回首，更多的是因为往事的美好再也不能重新来一次，和现实一对比，这其中的落差让人心如刀割。人对美好的东西有太多的眷恋，可是最伤人的也是这种美好，因为你留不住，再也得不到。

那么就随它去，继续快乐地向前走，转过弯，更好的风景就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