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为了爱

我有时看着她,总会呆呆地想,我为什么会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别人的女儿。

或许,这就是缘分了,在这一生,能够做母女,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但我小时候从不觉得这是福分,一直以来,我觉得我敬她怕她多过爱她。

她脾气很暴躁,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或我做错了什么,又或者做得不合她的心意,她忍不住了,就会骂我。有时被她骂得急了,我就想离家出走,到外面流浪十年八年再回来。

记得小时候和她吵架,经常几个星期不说话。有时被她骂得伤起心来,我也会口不择言,说我才不想做你的女儿,我不要你这样的妈妈。她气极了,也会大声喝斥着叫我滚出去,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有一次,我真的是跑了出去,其实也没跑远,因为我无处可去。我只是跑到我们村子外面的树林里去,那时是晚上,树林里黑漆漆的,高高低低的坟墓在夜色中很是荒凉。我躲在一棵大树下,呜呜地哭,虽然很怕,却怎么也不肯主动回去。她也真的狠心,不肯来找我。后来是父亲打着手电筒找来,死命把我拉回家去。

我有时是恨她的,觉得她把我看得一无是处,因为我是她女儿,她生我养我,她有权利轻视我,我永远也无法和她站在相等的位置上。

但她有时也会以我为傲,这大多表现在我考试考出好成绩的时候。

这个时候的她,脸上满是笑容,遇到别人的父母,她就会用掩饰不住的得意口气问:“你女儿这次考试考了多少分啊?”当对方沮丧地说出分数时,她就更得意了,却又说:“我家小微也不是很好了,不过比你女儿多了几分。”然后在别人羡慕赞赏的眼光中骄傲地离去。

我上中学的时候,村里的耕地差不多被开发区征用了,她闲得发慌,家里又没有什么收入。她便跟别人学了一些做鞋的技术,然后买了一台机子,摆在街头的一个角落里,帮别人擦鞋补鞋。

我住在学校里,有时想起她来了,便会到街上去看看她。有时和同学一起去,我就会和我同学说,那是我妈妈。她见我们来了,总是很高兴,拿出别人给她的一些饼干啊,水果啊,叫我和同学吃。我自己去的时候,便坐在她身边,看她忙个不停。她一边低头做鞋,一边问我在学校的生活,问我的老师和同学,问我的学习。我便细细地向她说着,说到高兴的时候,她会看着我大笑,那眼神是欢喜的,欣慰的。

有时,她会很小心地问我,你同学有没有问过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啊?我说有啊,我同学问起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们,你在这里补鞋了,如果他们鞋子坏了,尽管拿去给我妈妈做好,有优惠的啊。

她听我这样说,就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低头微微笑着。

我便有点不安地觉得,她其实很自卑,自卑得怕自己的女儿都看不起自己。

离开学校的那年,我十六岁。家里的经济一向很拮据,我又是长女,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全家的生活差不多只靠她一个人维持。我知道她很辛苦。那年开学的时候,她没有提给我报名的事,我也没有提。就这样,我默默地告别了我的读书生涯。

那时仍是年幼无知,我天性又冷淡,内心常浮躁不安。虽然是心甘情愿退学,但看到昔日的同学仍能够坐在教室里,享受着明媚的校园生活时,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心里的苦闷越积越多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在她面前发泄,或是不断地发脾气,或是几天不言不语,总有点自暴自弃。她见我这个样子,很是烦忧,任着我的性子胡闹。有时实在忍不下去了,她就会像小时候一样骂我,说我怨恨她不让我读书,故意和她作对。有时说着说着,她就会哭。

对于退学这件事,她其实比我还耿耿于怀。她心里一直对我怀有歉意,只是我当时体会不到。

接着我便到外面打工,经常几个月不回家。偶尔回一次,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她欢天喜地的,见了村子里和我要好的女孩子,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说我回来了,在家里很闷,叫她们来找我玩。

她把我宠得像公主一样,一点家务不让我做。早上我赖在床上不起来,妹妹吵闹了一些,她也会低声喝斥:“不要吵这么大声啊,姐姐难得回来一次,做工又辛苦,让她多睡一会儿。”我听了,心里便酸酸的。

那时才觉得她其实真的很爱我。想着如果这样就能够让她快乐,我想我是愿意的,也是快乐的。

但是那年秋天,弟弟突然去世了,次年春天,父亲也离开了我们。

我的世界一下子倒塌了。

我在外面打工,怎么也不愿回家,发了工资,便叫同村的姐妹拿回去给她。每次,她都会问姐妹们,我家小微为什么不回来啊,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这些话我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每次听了,不知怎地,眼泪就会流了下来。

后来工厂垮了,我无处可去,又回到家中。

一切似乎还是依旧,只是,不会再有弟弟活跃的身影,也不会再有父亲爽朗的笑声。风悄悄地吹过,院子里稀稀疏疏的几根杂草摇摇摆摆,几只小鸡在大树下四处觅食,说不尽的凄凉和冷清。

我走进我的房间,书柜里的书仍是好好的放着,墙上的装饰画虽然没有灰尘,却显得蓼落和陈旧。

透过窗子,我看到她在屋子背后除草。虚胖的身体显得有些苍老,凌乱的头发在风中抖动着。

我唤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眼中分明一亮。扔下锄头,走进院子里,手忙脚乱的给我张罗吃的。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突然间觉得她很庸俗,她不看书,不看报,白天出去擦鞋,晚上回来就看电视,有时和几个婶婶说些家常话,累了就躺在床上睡觉。庸俗得只知道如何赚多一点钱,想着怎样才能养活我和两个妹妹。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只知道庸俗地爱着自己的儿女。

那晚,我和她坐在电视机旁,听她说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琐碎事。

我知道,她是寂寞的。妹妹要读书,又在童稚之时,功课之余,便去玩耍,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她独自守着偌大的一间屋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絮絮叨叨地说到深夜,好像突然想起似的,慌忙催我去睡觉,说我要是睡不好的话,头又会疼了。

我回到房里,坐在灯下。想起小时候她打我骂我;想起她在别人面前赞我时的得意面容;想起我退学之后她对我任性胡闹的容忍和抱歉。也想像着弟弟和父亲去世之后她在家里的日子。

不知不觉,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现在,我们还年轻,还可以常常陪伴在她身边,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

我实在不能想像,若干年以后,白发苍苍的母亲孤独一人坐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桌上是一盏昏黄的台灯,在那个时候,我们将没有办法安慰她的寂寞,我们对于她的悲哀无能为力,属于她的,只是一个老人的凄凉和生命中所有或喜或悲的回忆。

总有一天,她也会像弟弟和父亲一样离我而去,那个时候,我将没有福分再做她的女儿。

我的心突然很痛很痛。

长大,有的时候只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

此后的日子,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或我做得不好,她仍像小时候一样骂我。只是语气中少了一点尖锐,多了一丝无奈和辛酸。

我有时也会顶顶嘴,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默默地听着。毕竟她是妈妈,毕竟妈妈也不是神,她也有苦闷,在她无法忍受的时候,她除了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发泄之外,还能怎样呢?就像我一样,留给别人的永远是一个坚强快乐的形象,在她面前,却完全地放松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有了苦恼,仍是任性地发脾气。只因为,她我是我妈妈,无论我做错了什么,她虽然恼恨,最后仍会一次次地原谅我。

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许了一个愿,我希望我可以陪伴她一生一世。

我希望上天可以答应我这个请求。因为,我爱她,一如她爱我一样。

PS:这是很多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因为要搬回家去,想起往事,仍然是全身疼痛,不能缓解。对于母亲,我这一生,亏欠太多。我自知这一生,没有本事让她衣食无忧,从来只有她为我,而我,所做的实在太少太少,在三姐妹当中,我让她操心太多,年幼时多病多灾,少年时代叛逆自闭,如今淡漠冷淡,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她的忧虑未曾中断,从来痴心的只有父母。

家于我,是很遥远的概念。虽然未婚,但我这五年来,在家里呆的日子总共加起来不到一个月,我的心早已在流荡的生活中失落得彻彻底底。这一次重新回故地生活,不知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那些熟悉的亲人身边,是否还有我,那个并不唤做冷微的我站立的位置?

我但愿,但愿我依旧能够坦然。坦然地面对所有曾经的过往,那些我真心爱过又真切恨过的过往,那些让我怒不可遏又无比想念的过往。人生到了最后,回首前尘,总像是在隔海观望,又像是过了奈何桥而没有喝孟婆汤一样,记忆分明如咋,一丝一毫仿佛刀刻斧凿,不容你有丝毫的遗漏。想起以前多少次负气,对世事耿耿于怀,不能自拔,如今总算明白,人生难得糊涂,怎能容忍那样锐利而蓬勃的逼问?

“至广陵数月,遂往南郡,自南郡诣梓州,溯流归乡,尽载家书而行,迤逦致仕,筑室种果于眉,以须子由之归而老焉,不知此愿遂否?言之怅然也。”这是《东坡志林》中的一篇随笔,苏东坡当年怀着无数的理想,意气风发地走进汴京,多年沉浮之后,却只想回乡,却至死不能还乡。诸葛亮离开隆中之时,嘱付家人:“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同样,诸葛亮也没有如愿。人生是一场选择,所走的路都是不归路。年少时狂妄自在,都想离开家,怀着满腔的理想或压抑,恨不得一去不返,以为这样便是重生。直至年岁渐长,才明白,当年自己不过是蒙蔽双眼,用所有的青春岁月去换了一个曾经以为会醒目于芸芸众生到最后却不得不俯首称臣的似水流年。然而,流年似水,我们老得太快,却聪明得太迟。

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句话:“岁月流逝,而我心安。”我想,经历了那么多事,面对人生的上上下下,来来往往,我们最应该做到的,是心安。古人说得好,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们在人世的种种痴心念想,终究会在岁月流逝中,渐渐化灰,化烟,最后被一阵风吹散了,无形无迹,像我们最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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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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