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自乔烟把越剧红楼的光盘送到我手中起，这几天，我也像她那样痴也似地听起来。今天一个人重听宝玉哭灵那一出，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整部越剧红楼中，我最喜欢的戏不是葬花，不是共读西厢，也不是黛玉焚稿，而是宝玉哭灵及结尾的那一段。最喜欢的人物不是单仰萍饰演的林黛玉，也不是钱惠丽饰演的贾宝玉，而是在黛玉身边的慧紫鹃，在戏中，她梳着双环，穿着淡紫色衣服，身段削瘦，面容秀丽，唱腔清灵，初时我的注意力只在单仰萍身上，并不曾注意到这个丫头，直到黛玉弹琴那一出戏，我才对她惊艳。那出戏演的是宝玉送瑶琴到潇湘馆，黛玉十分高兴，就要弹琴，让紫鹃去焚香，紫鹃笑盈盈地一指：“呶。”原来不待黛玉吩咐，紫鹃已将香焚好。看到她那俏生生的模样，和熟悉黛玉心性的表情，还有爱惜黛玉的眼神，我不禁眼前一亮，这个细节设计得何其好，小小的一个动作，已让人明白黛玉与紫鹃之间的情谊，以及紫鹃对黛玉的真心。

 

紫鹃的重头戏在哭灵那一出，也许这出戏更注重的是宝玉对黛玉的深情，但我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没办法离开紫鹃。在这出戏里，宝玉一声声的“林妹妹，林妹妹”，紫鹃一声声的“姑娘，姑娘”，听得我心里发痛。两个人的演技都很出彩，宝玉眉梢眼底，深情宛转，悲痛得无以复加，而紫鹃看着宝玉，又痛又恨的神情也演得十分到位，两个人俱是泪眼模糊，在潇湘馆里凭吊着魂归离恨天的世外仙姝。当宝玉问紫鹃，妹妹临终前说什么，紫鹃唱道：“想当初，姑娘病重无人理，床前只有我知心婢。她这边，冷屋鬼火三更泣，你那边，洞房春暖一天喜。只听她恨声呼宝玉，这辛酸的事儿我牢牢记。宝二爷，你来迟了，你来迟了！人死黄泉难扶起！”当她说到“宝二爷，你来迟了，你来迟了”那一句时，语气中的悲愤及痛恨，面容中的哀伤和凄凉，恍若紫鹃再世。宝玉也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同样的一句话，宝玉是悔，紫鹃是恨，被她二人演绎得如此刻骨铭心，让人一听就心酸难抑。

 

接下来，就是越剧红楼中著名的“问紫鹃”了，这段戏的唱词，多年前看到时就无比心折，一直清晰地记得，如今听越剧人唱出来，更是触动心扉。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紫鹃：“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紫鹃：“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紫鹃：“花锄虽在谁葬花？”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鹦哥今何在？”

紫鹃：“那鹦哥，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宝玉：“那鹦哥也知情和义。”

紫鹃：“世上的人儿不如它。”

 

问得这样情深，答得也这样情深，紫鹃对黛玉的爱，对宝玉的恨，就在这一问一答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唱道“世上的人儿不如它”时，紫鹃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凄楚，怒视着宝玉，宝玉又痛又屈，欲上前解释，紫鹃愤怒地一挥水袖，置之不理。宝玉冲到黛玉灵前，大声痛哭：“林妹妹，林妹妹……”怎不教人泪落涟涟。爱又如何，恨又如何，林妹妹已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时不能原谅宝玉的软弱，作为一个男人，他对黛玉空有爱，却从来不曾做过实际的努力去为他和黛玉的将来做准备，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心碎而死。就算后来千般悔恨，万般痛苦，遁入空门又如何，黛玉焚稿时他在哪里？我们都曾经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可以战胜一切，所有世俗的一切，在这个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世界里，这不过是痴男怨女的一厢情愿罢了。不是我们不愿做到，而是根本做不到。所以，黛玉只能魂归离恨天，所以，宝玉只能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却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结尾的那一小段也是不能不赞的。在呜呜咽咽，清冷伤感的音乐中，扮相唯美的女子缓缓出现，由远至近，或悄然站立，或水袖轻摆，或弯腰，或半跪，或抱琴，或吹箫，在烟雾缭绕中疑真疑幻，背景是巍峨凛然而又寂寞空洞的亭台楼阁，惆怅伤感的歌声响起：“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廖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宝玉一身缟素出场，“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在众多女子飞速掠过的身影和弥漫的烟雾中，宝玉回头，黛玉在舞台深处飘然出场，一切又回到二人初相见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闲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接着，音乐转至急促，众女子旋转舞动，倏而散去，空落落的舞台上只有宝玉一人。音乐渐渐地低了下去，沉重而悲凉，纷纷的大雪扬扬而下，宝玉将胸前的通灵宝玉扔掉，向舞台深处走去。雪还在飘落，歌声没有停止，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让人骤生繁华转瞬成空，红楼不过一梦的悲凉之感。曾经的依红儇翠，曾经的浓情蜜意，曾经的嘻笑怒骂，曾经的山盟海誓，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人生不过如此。这世间有什么好，谁都终将如此走过。

 

我又发觉我不知在写些什么了，每次都是这样，当我想写我喜欢的人或事时，我就失去了驾驭文字的能力，什么也写不出来。红楼梦是我最喜欢的书，我看了十几遍，我并没有像很多人那样沉迷其中，我也并不像曾经别人认为的那样是从红楼里跌落下来的一个及笄女子。但回想起来，也只有这本书，从最初一直到如今带给我深深的哀伤和感动。我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写过一篇关于红楼的文字，因为怕写不好，怕对不起它。但我为这本书流过很多的眼泪，我怀念曹公笔下的女子，那样美好那样脆弱，为爱生，为情死……

 

PS：越剧红楼中的经典唱词：

葬花：（黛玉）绕柳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逼凌。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我只为惜惺惺怜同病，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

 

焚稿：（紫鹃）（紫鹃）姑娘啊！与姑娘，情如手足长厮守，这模样，叫我紫鹃怎不愁。端药给你推开手，水米未曾入咽喉，镜子里，只见你容颜瘦。枕头边，只觉你泪湿透。姑娘啊，想你眼中能有多少泪，怎禁得冬流到春，夏流到秋。姑娘啊，你要多保养，再莫愁，把天大的事儿丢开手。保养你，玉精神，花模样。打开你，眉上锁，腹中忧。

（黛玉）你好心好意我全知，你曾经，劝过我多少次。怎奈是一身病骨已难支，万般愤怨非药治。只落得路远山高家难归，地老天荒人待死。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红院里行新令，潇湘馆内论旧文，一生心血结成字，如今是记忆未死墨痕犹新。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绝诗稿怎存，把断肠文章付火焚。这诗帕原是他随身带，曾为我揩过多少旧泪痕。谁知道诗帕未变人心变，可叹我真心人换个假心人，早知人情比纸薄。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照诗魂。笙萧管笛耳边绕，一声声犹如断肠刀。他那里是花烛新人相对笑，我这里是长眠孤馆谁来吊。妹妹，我是不中用了，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几年来一同受煎熬。实指望与你并肩共欢笑，谁知风雨无情草木凋，从今后你失群孤雁向谁靠，只怕是寒食清明，梦中把我姑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