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中的事

全村人可着肚子吃饭，吃不了很久，每人每顿只能分到一个窝头，而且越来越小，一直小到山楂果那么大，后来，连那么小的窝头也没有了。粥倒是可以随意喝，但也越来越稀，一直稀到一锅清水煮一把米。清汤不限量，连老头老太也能喝五六碗。大肚汉吃得多，最多时能一连喝12碗，喝的肚子突出，像扣了一口锅，可去几次茅厕，就瘪了。再后来，清水寡汤也限量，因为挑水的人也需要力气，挑水的人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了。 　
　　一场饥荒，正在乡村蔓延着。 　
　　过春节，每人分得12个饺子，一个馍，虽仍吃不饱，但在当时已经是极大的满足了。 　
　　紧接着，就断粮了，于是，乡亲们便吃糠皮，吃榆皮，吃田里遗留的坏掉的红薯。到三月，草木发芽，就吃野菜，树叶。历史上荒年吃过的东西，全吃过了。过去吃，是用小锅煮，如今是用大锅。大锅太大，再多的糠菜扔进去也不稠。历史上没吃过的东西也都吃了，比如红薯秧，玉米秆，麦秸，都捻碎，做成团子，这在当时是最好的食物，嚼着有甜味，很好吃，但难消化。人的肠胃毕竟不是牛驴的肠胃。 　
　　家家只得煮野菜，没锅，就用脸盆，铁盒，陶罐代替。马二爷找不到别的物件，就用便壶煮。柳二奶信佛，藏着一尊铜铸的观音，饿极了，竟把他用来当锅，一边煮着，一边说着罪过。 　
　　干部眼尖，看见谁家冒烟有火，就把煮菜的器皿砸碎，批斗。 　
　　饥荒中，人心都比铁硬，人情都比纸薄。 　
　　人人都学会了偷，偷集体的，因为私人早已没什么可偷。一是偷豌豆秧，再是偷红薯。 　
　　四狗去偷，刚拔出三个指头粗的红薯，被干部发现，边打他，边拉他去部队。打他，他也不放下手中的食物，连土带泥的往嘴里塞，干部说，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不要脸。 　
　　饥荒中，道德和脸皮已无足轻重。 　
　　五爷是个老直杠，从不沾集体的光，一直当饲养组长，他养的牛，一个比一个壮，一个比一个肥，牲口评比会上，他的五头牛都缠上了红绸。他每天分发牛料的时候，直接倒进槽里，防止有人偷。但后来，它自己都把牛料拍成饼，拿回家烧着吃。再后来，牛料没了，牛草也少。他的牛和别人的一样，瘦棱棱的，倒下了。那天夜里，他竟然活活的从牛身上割下一块肉来，牛哞哞的叫，一直到疼死。干部去时，他早就把肉藏了起来，问起时，便说生吃了。 　
　　饥荒中，正直善良的人也变得自私，残忍。 　
　　几乎家家都分开，那不是分家产，而是分开吃饭。父子分家，兄弟分家，两口子也分家，自己找到的吃食自己吃，不去顾别人。 　
　　八桂和他老婆分家后，找到五岁的女儿，从她身上咬下了两块肉，女儿骂他，女人骂他，他依然不管不顾。 　
　　拴娃找到两把麦粒，正嚼的格格响时，他爹看见了，就叫拴娃给他吃点，拴娃却说，叫他亲爹也不给。 　
　　饥荒中，亲情早已淡的几近于无。 　
　　没柴火，便扒房，一间房子的茅草能换两顿饭，后来房子扒没了，便扒墓，扒出棺材来当柴火。老宽的妈，十年前去世，棺材最好，柏木的，扒开后，棺材砸不烂，干部便说，谁能砸开，多给一个菜团。后来，还是老宽砸烂的，就为了一个菜团。 　
　　饥荒中，对祖宗的尊敬，对死去亲人的眷念，彻底泯灭。 　
　　长时间的饥饿，使人人变得自端自私。饿死事大，别的都顾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