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

许多父母都喜欢用象征着兰花的字眼来给孩子命名，我的父母当然也不例外。　　于是从出生起，我便得到了一个简单而颇有深意的名字——　　“兰”。　　“爸爸，为什么我的名字要叫‘兰’呢？”　　曾经多少次这样傻呆呆地问爸爸。　　“那是因为兰花是我们村子里最受欢迎的一种花，家家户户都种着呢。而兰花又象征着坚毅和刚强。我们做父母的，不都希望你成为一个坚强而又受大家欢迎的女孩子吗？”　　父亲也不知多少次这样笑着回答我。　　　　每次听完父亲的回答，我都会悻悻地回到房间，望着窗外花圃里的一大片兰草发呆……　　我家的小木屋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这里的村民都爱花，尤其爱兰花。家家户户门前后院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兰草，家家户户都以自己辛苦种出来的兰草为傲。在这个小村子里，种兰花种得最好的，便是我们家。　　我的父母都是平易近人的，平日里总是把笑容挂在脸上。而作为他们独生女的我却显得十分内向，十分怕生，在学校里总喜欢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角落里，不喜欢与同学们交谈。　　我很胆小，而且十分脆弱。大家都说我“一遇到事就哭，很没用”。我没有生气，更没有反驳他们，因为我自己心里比他们更清楚——我确实是一个软弱的孩子。
　　我知道，父母给我取“兰”这个名字，无非也只是把他们单纯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能有所改变，成为一个大胆活泼而又外向的人罢了。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我试着改变我自己。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无数次嘲笑过后，我才深深地认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　　也许，我从出生起就注定是一个柔软的女孩。我不善于交际，我不善于攀谈，我不善于面对挫折，我更不善于抬起头来勇敢面对生活的挑战。我能做的，会做的，只有哭泣，只有流泪，只有希望别人为我开路，只有希望别人来安慰我。这是我的命运，没有人能改变它，也没有人会指望我改变它。　　一阵风从半空中俯冲下来，扬起了地上的尘埃。　　“窸窸窣窣……”　　花圃里的兰草纷纷为之倾倒。　　一缕灿烂的阳光拨开云层，透过门前那棵老树婆娑的枝叶，稀稀疏疏地投射下来，照耀在婀娜美丽的兰草上，照耀在兰草沾满露珠的花瓣上。　　顿时，那一缕光芒被露珠折射成好几簇光影，照耀在窗前的玻璃上，照耀在我的胸前。　　我的心头微微一颤，静静地凝视着兰草的花瓣。　　花瓣上的露珠不断折射出璀璨的光。　　那亮光淡淡的，暖暖的，　　在我的胸前舞动着，　　闪耀着希望的光辉。　　“真的好美啊。”　　我惬意地趴在窗台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每天都能像这样静静地欣赏窗前的兰草的话，那就好了。”
　　“呼呼——呼呼——”　　风依然呼啸着，捎走了我的思念，犹如一名步履匆匆的旅行者，再次踏上了通往未来的征途……　　
　　“哗啦——”　　一道骇人的闪电张牙舞爪地撕破了半边黑漆漆天空。　　隆隆的雷声犹如巨兽发出的怒号，夹杂着暴雨的脚步声，回荡在天地之间，回荡在我的耳边。　　“外面在下暴雨吗？……”　　被雷声惊醒的妈妈赶紧叫醒了爸爸，问道。　　“好可怕……”　　我依偎在妈妈身边，蜷缩在被窝里。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寒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我到外面去看看。”　　爸爸以示安慰地拍了拍妈妈的肩膀，捡起掉在地上的大衣，盖在了我的身上，随后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吱呀——”　　木门被父亲猛地打开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一股脑钻进了屋子里。
　　正当父亲准备走出门口去查看情况的时候，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差点撞进父亲的怀里。　　我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看清了那个人的面貌——　　原来是隔壁的刘叔叔。　　“快点……快点起来！洪水快要来了！快跟我去……去把大家都叫醒，咱们赶紧跑吧！”　　刘叔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爸爸的脸色一变，冲到了雨帘里，紧张地四下张望着。　　“轰隆隆……”　　仿佛是要应验刘叔叔的话一样，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一阵怪声。那声音，既像是猛兽的低吟，又像是春雷的闷响，令人毛骨悚然。　　“……快，咱们快收拾收拾东西，赶紧把大家都叫起来！”　　爸爸愣了一会儿，大声说道。　　刘叔叔转身跑到隔壁的房屋去挨个喊人了，而爸爸则转身急急忙忙冲回屋子里，随手抓起了一支手电筒和一件雨衣，提醒我们赶紧离开。　　“快点，洪水就要来了！”　　爸爸急得想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催促着妈妈赶紧收拾东西。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洪水”。不过看平日里一向坚强勇敢的爸爸露出那副魂不附体的样子，我便猜测得到“洪水”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快！”　　爸爸将那件小小的雨衣披在了我的身上，带着我们冲出了家门。　　门外，院子里的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脚踝，舔舐着我的小腿。　　一大群村民聚集在我家前面的空地上，像受惊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商讨着，如临大敌。　　“走南边的路出村吧，那样更快些。”　　动荡不安的人群中，不知是谁提出了一个建议。　　“不行啊，我来的时候看过了，南边的路已经被水彻彻底底给淹了，根本过不去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骤然响起。　　“啊？那怎么办？东边和北边的路也被水封住了啊。”　　“看来现在只能向西边走了。”　　爸爸提高了嗓门说道，　　“大家都别慌，排好队，一个跟着一个走，小心脚下！”　　村民们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父亲看。　　我牵着妈妈的手，愣在原地，凝视着父亲的背影。　　此时此刻，我骤然觉得，父亲那结实的后背是那样的有力量。　　
　　“都抓紧了，千万不要被水冲散了啊！”　　闪电的嘶吼声埋没了父亲嘶哑的嗓音。　　“牵着手慢慢地往前走，不要着急！”　　如脱缰野马般的洪水左冲右撞，夹杂着泥土和沙石，翻腾着，咆哮着，从侧面的山坡上飞奔下来，一泻千里。　　“小心点，别慌！”　　原本僻静的小路已经演变为了一条汹涌的河流，冰冷的水花一下又一下拍击着人们的大腿。　　“过了这段路，咱们就安全了！”　　被妈妈仅仅抱在怀里的我，扭过头去，望了望在前面带路的父亲。　　只见父亲紧握着一把小手电筒，卷起被洪水浸湿的裤腿和衣袖，在翻腾的浪花里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一般，艰难地前进着，好几次险些跌倒。　　看着父亲颤颤巍巍的步伐，我不仅感到有些担心。我害怕爸爸会一下子扑进水里，我害怕爸爸会被汹涌残暴的洪水就这样带走。　　希望大家都能安全离开这里吧。　　我祈祷着，默默地倾听着耳边狂风的呼啸，转过头远远地望望几百米外的村庄。　　洪水，犹如一头饥饿的狮子，蛮横地闯入村庄，吞噬着一座座房子，吞噬着房子前花圃里的那些兰草。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洪水搅得一片狼藉，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小到大都居住着的小木屋消失在翻腾的浪花中，我就这么看着院子里的花圃被洪水吞没，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爸爸最引以为豪的那一大片妖艳的兰草带着我的童真，带着我对美好的憧憬，顷刻间消失在这电闪雷鸣的夜晚里。
　　我会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面对洪水凶残的厮杀，我只有逃避，逃避，尽可能地逃避，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家毁于一旦，束手无策。　　本应如此。　　
　　第二天早晨，我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迷迷糊糊地醒来。　　也许是在妈妈的怀里，也许是在逃生的路上。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了。　　坐在我身边照看着我的，是面容憔悴的妈妈和疲惫不堪的爸爸。　　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和脖颈，坐了起来，好奇地环顾着四周。　　白花花的墙壁，宽敞的阳台，还有两排病床，病床上躺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村民们。　　顿时，我反应过来，原来我身处的地方是“医院”。　　猛然间，我又回想起昨晚的经历。　　汹涌的洪水吞没村庄的那一幕，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现在想想还真是让人后怕呢。　　我叹了口气。　　村庄已经被毁了，家已经没了，今后我们大家该去哪里住呢？该怎么办呢？　　片刻的思考间，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兰草挺拔的身躯。　　是啊，那些兰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都被水冲走了，也许都死在了洪水里。　　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一切都已经毁了。
　　“你醒了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循声望去——是对面床上刚醒过来的王奶奶。　　“王奶奶！”　　我兴奋得一跃而起，翻身下床，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不适，蹦跳着，奔跑着，来到了对面的病床旁，一下扑进了王奶奶的怀抱里。　　“没事就好。昨晚一定吓坏了吧？”　　王奶奶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微笑。那微笑很慈祥，很和蔼，只是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奶奶……我们的村子被洪水冲毁了，我们怎么办呢？是不是要去其他地方住了啊？”　　我低着头，轻声说道，　　“可我舍不得村子，还有那些兰草。”　　“不用担心。”　　王奶奶摸了摸我的脑袋，笑着说道，　　“那是我们自己的村子，是我们自己的家。我们的家就该由我们自己照顾好。洪水冲坏了，咱们再修；兰草没了，咱们再种。只要我们能团结起来，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咱们都能挺过去。”　　像是打了一针定心针似的，王奶奶的话使我担忧害怕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是啊，这世上还有什么困难是一群奋进者所不能战胜的呢？
　　　　几天后，我们又踏上了返回村子的路。　　拖儿带女，背着耙子铲子，领着车队，带着人马，我们就这样再次回到了被洪水冲毁的村庄。　　房屋像是坍塌的积木一样一座一座倒了下来，村里的小路都被拦腰折断的电线杆挡住。锅碗瓢盆，满地的衣物工具都被水流从屋里卷了出来，冲到了空地上。此时此刻的村庄，就像是遭到了军队的洗劫一般，已成为一座废墟。　　然而，让我感到无比震惊的是，原本生长在花圃里的兰草并没有纷纷枯萎死去，也并没有被水都冲走。它们随着水流漂到了泥潭里，扎根在湿黏黏的淤泥里，努力汲取着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水分，顶着夏日的骄阳，顽强地开枝散叶，越发茂盛地生长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抚摸着兰草那沾染了泥沙的绿叶，抚摸着它们滚动着水珠的花瓣。　　来势汹汹的洪水摧毁了木屋，摧毁了村庄，摧毁了村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却摧毁不了一株兰草那刚强、坚毅的秉性。　　正是倚靠着这样百折不挠的意志和完全不屈的精神，兰草才能勇敢地在暴风雨中挺直身躯，抬起头来迎接洪水的滔天巨浪，在不确定中扎根成长。　　是啊，谁能战胜生命？谁能战胜这样坚强的意志力？　　
　　“快，大家开工吧！一定要把我们的村子重新建起来，把我们的家园重新修筑起来！”　　父亲高声提醒着大家开始工作。　　他的背影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壮硕。　　每一个人都卯足了劲，为了村子，为了生活，更是为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为了那曾引以为傲的兰草，奋力地工作。　　东边的红日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洒下一片灿烂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越过山丘，穿过树梢，照射在兰草挺拔的身躯上，照射在它沾满露珠的花瓣上。　　顿时，那一抹亮光被露珠折射成无数团光影，照耀在我的胸前，更照映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只要我们能团结起来，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咱们都能挺过去。”
　　我抬起头，目光在每一位卖力工作的村民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父亲身上。　　父亲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转过身，朝着我招招手，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清晰地看见，他的瞳孔里闪耀着兰草坚毅的光芒，　　闪耀着希望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