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新疆阿勒泰:救援队出发的第3天,9个人同时消失

美国有个小伙,大学毕业后就离家出走了,他换掉自己的姓名,烧掉现金,放弃了车子和大部分财产。跑进荒野,一心要过原始生活。

他觉得,人在自然的环境里,才是完整的。

但自然赋予他的结局很残酷,小伙在荒野中活活饿死。

今天的故事里,也有个跑进荒野的“大神”,他的想法和上面说的那个美国小伙很像。他对户外探险到了狂热的程度,在他眼里,拖着伤腿独自穿越无人区,是一种浪漫。

这次,他又选定了一条极有难度的线路。但留下一张照片后,“大神”消失了。

十几天后,一支救援队沿着“大神”的路线出发,他们要亲自到“大神”的目的地看一看。

事件名称:消失的大神

事件编号:老友记09

亲历者:胡锋

事件时间:2013年6月

记录时间:2018年12月

消失的大神

吕程/文

救援队的后方联络人捧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跳了一下。

时间又过去了一分钟。

他在等一个卫星电话。

几天来,每次电话响起,联络人心里都会“咯噔”一下,接着陷入巨大的失望。

那串熟悉的号码始终没有出现。

“人没救出来,救援队怎么也失联了?揪心啊!”

“这伙人的组合最强,装备最牛,一定会没事的。”

户外论坛里,网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联络人传来的最新消息。

2013年7月4日,“雪峰救援队”出发的第3天,9名救援队员,同时消失在了新疆阿勒泰无人区的荒野之中。

“江磊……江磊……”,马背上的扩音喇叭,一遍遍召唤着失踪者的名字。

跋涉在无人区,“雪峰救援队”领队胡锋的视线里,只有一棵接一棵的树。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单调,9名救援队员一遍又一遍地跨过横木,拨开枝杈,解开被挂住的物品,疲惫地向无人区深处前进,没人有心情说话。

大家不时稍稍散开,拨开草丛,查看石头背后,寻找着江磊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队伍在一处河岔口停了下来。

胡锋手里捏着张照片,他抬头四下看了看,视线又落回照片。

照片的拍摄地点,正是胡锋此刻所在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水位比照片里上涨了将近半米。岸边的石滩被河水淹没,草地变成了一片泥沼。

浪头翻滚的巨大声响在河谷间来回冲撞,队员们不得不靠着喊话交流。

胡锋手上的照片,是江磊发布的最后一条消息。从这里往前,救援队将踏入未知的迷雾。

胡锋个头不高,但很壮实。他经营着一家户外俱乐部,收益可观。除了救援行动队的队长头衔,户外圈里的人提起胡锋,总会说一句,“老胡牛啊,组织徒步活动,一夏天赚好几万。”

当领队、搞救援,胡锋有四年户外探险经验,但他从不冒险。

站在河岸边眺望,亲身参与的救援案例从胡锋眼前一一闪过。他发觉,几乎每个探险者都为出发找了无数的理由,却很少有人考虑动身的结果。

探险和冒险,在胡锋这里,是两回事。

而对江磊来说,“冒险”意味着乐趣。

四年前在新疆夏特古道,江磊第一次重装独行。

他沿着山坡小道,走到一处在地图上标注为隘口的地方,却发现一块近乎垂直的峭壁横在了自己的面前。

和胡锋的谨慎风格相反,江磊没有绕路,他踩着突起的石头往下爬。

他死死扣着岩石的缝隙,试探性地伸腿去够。离地面还有三米的时候,峭壁上再也没有让他落脚的石头了。

头顶是令人眩目的峭壁,江磊整个人卡在了半空。光滑的峭壁没有任何遮挡。江磊跌向谷底,在支棱着碎石的地上,翻滚了好几米才停住。

他扭伤了左脚,却带着伤走完了剩下的40多公里。

胡锋从江磊的帖子中读到过这段经历,他发现,比起潜伏的危险,江磊永远更相信自己的能力。

望着眼前湍急的河水,胡锋突然有些后怕:江磊会像四年前一样,强行通过吗?

无人区深处的白湖,是江磊的目的地。现在,也是胡锋的了。

胡锋将照片揣回口袋,拉上冲锋衣的拉锁,衣领和墨镜又遮住了他的脸。

这是救援队第二次站在河岸上了。几天前,胡锋和队员们曾被这条凶猛的河水拦截。

绕路之后,重新返回这里,胡锋多了两样前往白湖的筹码:枪和向导。

枪是用来对付熊的。

从喀纳斯湖前往白湖,要经过一条50多公里的山谷。喀纳斯流传着很多关于熊的故事。几年前一个驴友失踪,被发现时,离常规徒步线路不到两公里,尸骨已经被野兽撕咬得一塌糊涂。

论坛里有驴友在这里和熊正面遭遇过。

当时他距离一头受伤的熊不到30米,有猎人向导在身旁帮助,他才脱险。每当别人称赞他的壮举时,他更多的是后怕。

同样让他感到害怕的,还有论坛里那些对白湖线路跃跃欲试的驴友。这其中,就包括江磊。

江磊质疑,在夜晚点篝火避免熊靠近的做法,对环境的破坏太大。他认为熊不会主动攻击人,行走时多制造些动静,可以让熊早点察觉并远离;夜里把食物吊在熊够不到的树上,避免熊为了偷吃而靠近,做到这些就足够了。

但回想起熊的吼叫声,在山谷中全身而退的驴友越发觉得,那些没有发生的危险,不过是侥幸。

胡锋不允许把整个救援队的安危寄托在侥幸上。

他在心里掂量过,因为最近周边地区发生了一起冲突,这个节骨眼儿,公安上下对于动枪肯定慎之又慎。

他找到江磊的姐姐,由她出面申请配枪协助救援,这才有了现在同行的两名持枪武警。

救援队还找来了牧仁做向导,他的父亲曾经带着论坛里那位遭遇熊的驴友逃生,牧仁自己也是经验丰富的猎人。

他皮肤黝黑、高颧骨深眼窝,村子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白湖的脾气。以前没有收枪的时候,他一进山就是几个月,脾气也越来越像山野。

江磊失踪的消息早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为了发动当地牧民,家属提供了丰厚的报酬。拿钱,找人,当年牧仁的父亲带驴友进山,也收过些车马费。

可救援队是公益性质的,救援活动没有报酬。牧仁想了一下,答应了。

有些人领了钱之后,就坐在毡房里喝茶。“都是骗家属钱的。”牧仁用不太标准的汉语缓缓对胡锋说。

他叫上自家的两个兄弟,从乡里给救援队牵来9匹体格精壮的蒙古马。

每个人都带上了养蜂人用的头罩,以抵御河谷中密集的蚊子。远看这一行人,就像武侠片里,在山间行走的大侠。

胡锋留意到,路旁的树枝上系着两指宽的布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江磊”。这表示已经有牧民到过这里,但是没有发现江磊的痕迹。

渐渐地,布条也从队员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救援队进入了真正的无人区。

比起那些只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探险家,对于很多驴友来说,江磊是离他们最近的探险传奇。

江磊生活在上海,30岁出头,在一家国际知名的GPS公司工作。论坛里的人大多拜读过江磊的活动记录帖。

除了拖着伤退独自走完险峻的夏特古道,他还用21.5小时,走完了别人72小时才能走完的陕西秦岭太白线路。他划皮艇横渡过太湖,自己鼓捣卫星地图。驴友们给他留言,“每年都看着磊哥玩新东西”。

这次,江磊的目标是穿越白湖。

展开中国地图,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区的喀纳斯湖上游,就是江磊要前往的白湖。那里也叫“阿克库勒湖”,就位于中国“大公鸡”的尾巴尖儿附近。

这片无人区在江磊心底埋了很多年。他不止一次在帖子里表露过对那里的向往。作为一个狂热的探险爱好者,亲自走过地图上那些细小的褶皱,总让他感到兴奋。

但在他之前,成功穿越白湖的案例,只有一个。

和江磊一起参加过户外活动的人曾说:“江磊这人,体力和能力没得说;但玩户外,人有点过于自信了。”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江磊此行制定的路线远超常人的承受力。没有向导、没有后援,要孤身一人在无人区行走8天,距离超过150公里。

出发那天,他带着一张注满俄文的等高线地形图,背着一只黄黑相间的60升登山包。

刚到禾木村,当地人就告诉他,去年冬天这里遭遇了雪灾。他手中的俄文地图标注了一些在7到9月份可以通行的山间马道。

眼下,这些道路很可能消失在融化的雪水之下。

当他到达禾木河与买盖提河的交汇处时,猜测应验了。浪头粗暴地冲刷着河岸,巨大的声响在耳边炸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

江磊拿出手机,看到还有信号,他拍了张河水的照片发到论坛群里。

江磊当时发布在论坛里的照片

“哇,实时播报啊。”网友们热闹地评论着。按照惯例,从这种级别的活动回来,江磊会开一个看片会,展示路上的景色。

但此时此刻,江磊想按照原定路线过河,几乎没有可能。

围观江磊的网友越聚越多,但这张照片发布之后,他的帖子再没更新过。

13天后,一条微博的出现让论坛炸了锅:“6月8日,我表哥江磊一个人从上海来到新疆,进入阿尔泰山徒步旅行。他订的是19日的机票返回上海,但至今未归。他和家人最后一次联系是6月10日,在禾木。希望知情人提供线索。”

在乌鲁木齐,“雪峰救援队”正密切关注着这条微博。

多数时候,救援队获得的求救信息来自内部。所有进山徒步的驴友,出发之前都要给救援队发个消息备案,事后再报个平安。在预定出山的时间,救援队如果没有收到消息,就会进山找人。

胡锋接起电话,他眉头紧锁,听着听筒那头,联络人搜集到的救援信息。微信的消息窗口不断弹出提醒,胡锋扫了一眼,是救援队的兄弟们招呼他收拾装备。

救援队没有马上动身,之前他们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案例。集结队伍赶到当地,驴友刚好自己走出来。

江磊很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

胡锋决定先收集信息,展开研判工作。他翻出江磊一个多月前在论坛上发布的召集帖,当时江磊想组建一支队伍,但出发前,报名的十个人全放了鸽子。

白湖这种高难度的无人区徒步线路,难以预计的状况太多,每一种都可能丧命。江磊在论坛里抛下一句,“等我回来举报鸽子”,独自登上了飞机。

江磊的自信来源于手中一份白湖地区1:100000的等高线地形图。这是十分稀罕的物件,因为论精确程度,属于国家保密级别。

江磊发布在论坛里的1:50000等高线地形图样例

地图一向是江磊的专长。他在论坛里“封神”的帖子,就是专门传授如何制作和使用地形图。

他提到,建国初期苏联专家参与过中国的测绘工作。苏联解体后,数以吨计的机密文件流传了出来,其中就包括中俄边境地区的地形图。

江磊手上的,就是当中的一份。

救援队随即得出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判断:江磊迷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而此时,距离江磊预定走出无人区的时间,已经过去了7天;距离他最后一次与外界联系,已经过去了16天。

救援队一边分析,一边加紧与当地警方联系。作为一支民间公益救援队,他们和警方的关系总是很微妙。救援工作能否顺利开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地警方的态度。

下了车,救援队没有等到警方接应的人。没人过问他们的行程、计划、人员装备,也没人招呼他们吃饭住宿。胡锋带着哥几个,住进了当地的青年旅舍。

第二天,警方的回应来了:一张进山证。

拿着那张进山证,胡锋一行人循着江磊的路线出发了。

跨过汹涌的河水,胡锋带领着救援队朝江磊的目的地继续前进。

人类活动区域和无人区之间,没有一块“禁止入内”的牌子,或一道篱网,但胡锋能轻易觉察到,一种舒适感正从自己身上被一寸寸剥离。

那是慢慢远离人类社会的信号。

如果要找出一样最能反应这种变化的事物,大概是路。

开阔的草地上,路是一条窄窄的,草色稍浅的线。可能不是直的,但一定是最合理的。它避开了鼠洞和乱石,马可以沿着它小跑。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条线不见了,眼前只有密不透风的树林。

牧仁拿着斧子,和他的两个兄弟并列走在前面。一边交流着信息,一边用手里的斧子劈砍碍事的枝干,给队伍辟开一条临时的路。

斧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在牧仁的手里,砍倒碗口粗的树,只要两三下。

胡锋后来注意到,结束了一天的行程,牧仁总会在营地的篝火前低头磨上一会儿斧子。跟吃饭睡觉一样,这是他日常的一部分。

突然,一个队员拨开草丛,跑到胡锋跟前,扯住他的胳膊叫他过去。队员们停止了交流,牧仁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胡锋眼前的一坨粪便,是进入无人区以来,救援队第一次看到“人”的痕迹。

“这是江磊留下的?”

“江磊要是到过这儿,怎么也得是十几、二十天前的事了,这看着不太像。”

队员们纷纷凑上来,伸长脖子打量。他们感觉,自己似乎离江磊近了一点。

对于这些成天在户外爬高走低的人来说,辨别一坨粪便的主人,并不是难事。熊的粪便通常掺杂着一些残骨,狼的粪便要小一些。而眼前这一坨,只能是人的。

“应该不是江磊的。”胡锋的一句话让气氛又凝固了。

熟悉江磊的人都知道,他在野外一直严格执行“LNT法则”,之前在论坛里和驴友争执,也是因为这个。

这套法则要求,人类把对野外环境的冲击降到最低,粪便必须掩埋处理。

胡锋想和后方联络人沟通一下这个发现,他从包里翻出卫星电话,按下按键——没有反应!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手指又在按键上慌乱地按了一通,还是没有显示。

卫星电话没有开关保护,在行囊里颠簸了一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机,电已经耗光了。

胡锋一把抓过背包,充电宝,充电线挨个试,甚至剥出线缆中的金属丝,尝试和卫星电话连接。没有一样管用。

一个两难的情况摆在了所有人面前:是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往前?

在没有联络工具的情况下,继续深入实在冒险。但原路返回给卫星电话充电,必然会耽误宝贵的救援时间。

无人区没有小事,任何细节都可能是改变命运的伏笔。

胡锋双唇紧闭,额头上殷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朝林子的深处瞟了一眼,转过身,看向其他队员。

大家正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继江磊失踪后,救援队也失联了。

2013年7月6日,救援队失联的第5天,后方联络人向外界公布了消息。

距离救援队预定的出山日期,还有1天。

论坛里弥漫着焦虑的情绪,各种猜测、建议混杂在祝福和祈祷之中,“希望江磊和搜救队早日走出困境”、“有可能是找到江磊了,所以走不快,延误行程了”。

没电的卫星电话被胡锋收进包里,在原路返回和继续往前之间,救援队选择了后者。

一行9人正对着拦路的河水发愁。大家拽紧了缰绳,沉默地注视着翻着白沫的河面。

牧仁手里的缰绳一松一紧,马儿踏进水里。这里的马每年要经历数次转场,途中要淌过大大小小的河。论过河的经验,它们老道得很。

乌黑的蹄子埋进水里,一摇一晃间,水面没过了大半截马腿。

牧仁紧攥着缰绳,强硬的力道使马头微微侧向上游。马儿的鼻孔急促地翕动着,马蹄入水的动作,却不慌不忙。

一脚深一脚浅,牧仁的肩膀随着马蹄不住地伏动,他半弓着腰,压低重心,手上又加了一把劲儿,不时调整着自己的身体,倾到一个方向。

水势让人心惊肉跳,牧仁却面色如常,稳稳当当地过了河。

身后的一名队员就没那么轻松了,他的马早上受了伤,腿上留下了一个很深的伤口。

队员夹了一下马肚子催它入水,马儿站在岸边一动不动。队员匀出一只手,在马的脖子上轻轻拍了拍,终于,马儿缓缓将前蹄扎入水里。

马身剧烈地晃动着,水线漫过伤口的时候,能感觉到马身明显地缩进了一下。

不知道刺骨的河水第几次舔过马儿的伤口,忽然,马的身子猛地向一旁倒去,来不及反应,队员也跟着一头栽进了水里。

一阵晕头转向之后,队员循着一丝光影,努力将头伸出水面。他的双手胡乱地在水中抓挠,水流从指缝间穿过。凶猛的河水撞击着他的身体,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不深,只到大腿根,他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河面无遮无拦,队员被流水裹挟着,在众人的视线里迅速缩成了一团黑影。

几乎在队员落水的一瞬间,队伍最后的向导狠命扯过缰绳,调转马头,马蹄和浪头一同发着狠向下游狂奔。水花混着马蹄带起的碎石向四周迸溅。

几十米后,马蹄超过了浪头,牧仁猛地收紧一侧的缰绳,马头扭向一边,横在了河中央,一人一马,正正截住了水面。

远处的大队伍爆发出一阵惊呼。

队员被水流拖拽着掉向下游,慌乱中,他扯到了一根绳,随即借力挺身,从水中站了起来。之后才发现,手里拉着的是猎人的马肚带。

强行渡河让救援队筋疲力尽,胡锋招呼惊魂未定的队员们在岸边点起火堆,大家一边烘干浸湿的衣袜,一边整理散乱的行李。帐篷的支杆被水冲走了,武警的枪也进了水。

胡锋无暇顾及身后乱糟糟的一切,他静静地坐在一旁,盯着地图出神。

胡锋担心的是,江磊计划的路线里,也要过这条河。但他没有马,也没有队友。

离白湖越近,胡锋心里越不安。一周了,他没发现江磊留下的一丁点儿踪迹。

胡锋迫不及待地想要到达白湖,他需要给这些天来,盘亘在脑海中的疑问一个答案。

江磊真的到过这里吗?

现在,这个答案就在眼前。

出发前,有人曾经向胡锋描述过白湖的风光,“美到令人窒息”。

真的站到白湖畔,胡锋觉得,除了景观更原始,这里和喀纳斯胡售票开放的景区,没什么太大不同。

救援队分成两个小队,胡锋带队员沿着湖岸从路上搜索,牧仁和他的兄弟搜索湖面。

胡锋一刻不停地走,从白湖的东岸到北岸,直到难以逾越的断崖和巨石横在眼前。

牧仁砍倒几根枯木,修理整齐用绳子捆起来,几分钟就做好了一个木筏。撑着这个简易木筏,在平整的白湖湖面上,看着天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牧仁撑着木筏在白湖上搜救

没有脚印,没有草被压倒的地面,没有橘色的皮筏,没有掩埋的粪便。

白湖以它的方式,向胡锋暗示:江磊从没有到过这里。

对胡锋来说,任务已经结束。

看着队员们从湖面和周边的草丛里陆续返回营地,胡锋又想起了江磊。

那次江磊拖着伤腿独自从夏特无人区走出来,并没感觉到“什么鼓足勇气,咬紧牙关这些情绪”,他只说自己是在“平和地感受大自然的杀机和生意”。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江磊在那次惊险的夏特古道穿越中对自己心境的描述。评论里,有人感受到了危险;有人觉得,这是属于探险家的浪漫。

胡锋完整地看过那篇帖子,他没觉出什么浪漫。只觉得天色转暗的时候,自己的肚子就开始火烧火燎,当务之急是抓两只鱼当晚餐。

远处,正在收起的捕鱼粘网里收获颇丰。队员们支起大锅,鱼汤占满了每个人的碗。牧仁把鱼肉往地席上一铺,撒上了盐和辣椒面。

天色还未大亮,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水汽和凉意。胡锋缩了缩脖子,把手抄进袖子里。

收拾东西的时候,队员们像达成了默契,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很清楚,到达白湖的只有他们,以后不可能再有队伍深入到这里。

而现在,他们要离开了。

江磊还活着吗?

这样的问题胡锋并不陌生,毕竟很多时候,救援队就是去抬尸体的。只是干救援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什么也没找到。

他觉得江磊很有可能还活着,但也清醒地知道,他很难再走出来了。

胡锋最后望了一眼白湖,他知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都会是这个样子。

一行人翻身上马,胡锋戴上墨镜,吆喝着马儿往前走。没有人回头。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只一路上不停重复着“江磊”的扩音器,再也没有人打开。

回程的路线有两条,牧仁给出的评价是:第一条,人有事马没事;第二条,马有事人没事。

荒野里,每一个选择都关乎着性命,有时是自己的,有时是同伴的。这一次,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了自己。连人带马,队伍沿第二条路向达坂进发。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雪层上的冰壳承受不住压力,马陷入雪中。

大家把缰绳系在前一匹的马尾上,牧仁牵着马在最前面开路。队员们把所有备用的衣物都拿出来,又卸下马鞍垫铺在马的前方。

200米的距离,走了6个多小时。

渐渐地,积雪的深度超过了马身。马好像在雪中游泳一般,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

过去8天里,这些翻山过河任劳任怨的动物,此刻失去了最后一分挣扎的力气,任人拉拽、抽打,怎么也不肯往前挪动半步。

每次从雪里拔出一条腿,马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他们的肌肉因为发力绷紧成一个个小块,鼻孔里冒出沸腾般的白汽。

因为看不到地面,雪下的乱石划破了马腿,马儿身后趟过的雪地里,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

胡锋的马翻过达坂就倒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牧仁围着那匹马前后打量,和另外两个向导合力按住它健壮的四肢,让它侧卧。一人用绳子套过左前蹄和右后蹄,一人在马后方紧紧地拽着。

马儿被绑住了,牧仁示意胡锋按住马头,然后从腰间抽出了刀。

牧仁翻开马的鼻孔,刀刃紧贴着手指一点点送了进去,刀尖刚没入孔洞就利落地小幅度摆动了两下,顺着刀柄,殷红的血淌了出来。

胡锋不忍心看这场面,僵硬地背过身去。

牧仁松开绳子,刚刚倒在地上起不来的马,挣了几下,一翻身,又站了起来。

割完鼻息肉的马

距离禾木村越来越近了,随队的武警拿着大功率对讲机,每走一阵就试图联络一次。

终于,救援队发出的信号被后方接收到了:所有人员安全返回,没有找到江磊。

胡锋是在返回禾木村时,见到江磊父亲的。和江磊神气自信的样子相反,父亲的脸上,始终带着凝重和迟缓。

胡锋简短地告知了结果,在老人的痛哭声中转身离开。

后来再出任务,胡锋都跟队里说,最好别让家属在现场。他喘不过气。

胡锋一回去就给自己俱乐部的所有卫星电话定制了外壳,“要亚克力的,给我包严实了!”那种外壳专门防止误碰耗电。

他的小俱乐部总是热热闹闹的,白天来谈生意的人一波接一波,晚上救援队的老伙计们来了,大家就跑到楼顶的露台上烧烤。

想不起白湖什么样的时候,胡锋会上论坛看看。

江磊的帖子里,只剩几个不相干的人骂来骂去,之前关心这件事的人都不再发言了。

有一条评论说:“江磊出来后千万不能来看这个帖,否则气死。”看到这句时,胡锋愣了很久。

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胡锋又回过一次喀纳斯。他专程去老乡家,看望那匹陪他走了一路的马。

老乡向碧绿的山坡上一指:“它好着呢,山上吃草着呢!”胡锋循着老乡指的方向望去,一匹马孤零零地立在山野间。

江磊是个崇尚浪漫的人,他明白荒野的危险,但仍然选择冒险,因为他觉得,那是在“平和地感受大自然的生意和杀机”。

相比之下,胡锋进山的理由更直接也更实际:完成任务。

他是为了救一个人才出发,但他更要对身后的八个队友负责。

这份责任需要他在面对岔路的时候小心判断,有突发状况的时候谨慎决策。承担责任很难,但胡锋享受那份完成任务之后的成就感。

最后,同样的一条路线,江磊和胡锋走出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江磊向往山野的神秘,现在,他成了神秘本身。

不知道这算不算江磊心目中,最浪漫的结果。


(文中人名、救援队名称系化名

图片由事件当事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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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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