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安世音【原创作品】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没有悲伤,我只是想去讲一段温柔的故事。
四十多年前八月的中午,我还住在天津十九中的大院子里。
那天我一脸兴奋,手里拿了只长竹杆穿过鞍山道,去海光寺找我堂兄。
我堂兄比我大三岁,那天本来我们是计划去粘“知了”的。但是后来我们改变了主意。因为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座院子里,葡萄架上,葡萄正在成熟。
我堂兄终于打下了一串葡萄,我伸手接住, 美好和兴奋其实只是那一瞬间,但是,同时那家的主人也出来了,结果,我们被人家毫不留情地揍了。当我们一身狼狈的又跑回到十九中的院子时,我的手里只剩下几粒葡萄了。
我们坐在台阶上分别尝了一下。青的,很酸涩,还有没熟。
后面的问题很难解决。我丢了竹杆,我堂兄眼眶淤青。我们都要面对各自的难题,回家去怎么解释。
这真是我人生里一个难忘的下午。这个时候,院子外面正有一个人走过来,我对他却茫然无知。而我堂兄却站了起来。
“三伯,您怎么回来了。”
堂兄口中的三伯,就是我爸爸。但我竟然对他还是有点茫然无知。
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对我父亲的样貌有了清晰的印象。而以前,都是模糊的概念。那年,我父亲已经36岁了,我住在姥姥家,他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培训赤脚医生,与我聚少离多。
那天我还收到了我父亲送我的礼物,一挺木制机枪。那时,是唐山大地震刚过不久,我父亲接了我姥姥的电报,急急过来救我。
当晚,我扛着枪坐上了火车,一路北上,去了一个叫兰奇卡伦的地方,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那一年,兰奇卡伦卫生所的东面,旱河旁的院子前有棵老槐树还很茂盛,中午12点的时候土墙上围了很多人,大喇叭会播《说岳全传》。旱河的另一边是第二小学。
我父亲大学就读于天津中医学院。28岁才毕业。
我母亲也曾在那所大学里读书。那里才是他们的家乡。我母亲曾骄傲地对我说过,我父亲上高中时是学校里的高材生,学校可以保送他上天津大学生物专业,但是他放弃了,只因为我爷爷喜欢中医。
然而,人生不全是美好的一面。那个年代,上大学反而害了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毕业后等待他们的是一生远赴他乡,再不能回来。
他们的命运甚至连知青都不如,他们从中国最繁华的都市走向了最偏僻的农村,并且从此,他们一生都将在回家的路上奔波,回家,成为了他们最大的梦想。
我父亲在50岁之前,还都想着回到家乡。甚至为了离家近一点,还选择借调去过一个叫燕郊的地方医院,2000年时的燕郊还是一个无比荒凉的方。但只是因为,他觉得那里离家更近些。
直到60岁的时候,他才放弃了回乡的想法,他平静地被医院返聘,周六日照常在家门口的附近的药房出诊。他不再想着回天津了,虽太和里的老屋还在,但是长辈都没有了,他也在日渐老去。
回家,成了他今生的难圆之梦。
还记得我小时候住在万全道的姥姥家里,我父亲家在鞍山西道太和里,对面是八一礼堂。他家门口有家面包店,很多年后一直都还在开。每天都飘出很诱人的奶香味。我小时候能想到的富人的生活,就是吃里面卖的面包和牛奶。
不知道我父亲当年毕业后拿到派遣证,离家千里,走下火车,汽车,然后坐上牛车,身处那些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时是些什么感受。
四十岁后,我不再年轻气盛,我终于学会了可以用另外一种思维来思考问题。来理解父亲一辈子内心的伤痛。
他只因为上了大学,大半生都走在颠沛流离的回家路上。于是,他想修正命运的指针,但他们依然没能改变什么,他的儿女最终还是去了他乡。
我来北京时,我父亲那年65岁。那天,他终于松了口气,说:你去吧。现在交通发达。家里没事。
可是,父母已老,儿女本不该远行。
后来的十几年里,我奔波四百里,只为每个周六那一天,我们家永恒固定的节目。
我父亲会发现新的馆子,我母亲会备好茶叶水果。所有午后的一桌麻将,我们都会以大败告终。我母亲在一边微笑:“看,还是老爷子厉害。”
那些所有的下午,我父亲住的卧室里,都充满了温暖的阳光。
二十年前的冬天,十二月的一个周未,我们没有回家,那天我和老婆在木樨园服装批发市场购物,为父母购买过年的礼物。
我对我老婆说:我想送我爸一挺木机枪,引得我老婆捂着嘴笑,她知道这个我和父亲之间的这段轶事。
父亲从60岁开始过生日,每年那一天是我家重要的日子。但购买礼物让我们犯难,除了看书,我父亲没有特别的嗜好。
曾经,私下里我特别羡慕朋友们家中的那些爱喝酒,爱抽烟,爱钓鱼,爱遛狗的父亲们,这样就能给儿女轻松留点尽孝的空间,而不必让我如此犯难。
后来,才终于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和妹妹达成共识,基本上每年我都会为他买一件V领的羊毛衫。我妹妹则会买一件白衬衫,配一条花色领带送给他。
我父亲很喜欢这样的装束,配上白大褂,在医院里出诊时,很有一种教授风范。终于有一年,生日前我妈打来电话,说别买V领毛衫了,你爸现在怕冷。所以我们临时改了买圆领衫。
从那年起,我父亲不再系领带了。
再后来,我妈说圆领衫也不要买,你爸岁数大了,穿脱觉得费力。
时光荏苒,我父亲忽然间真的老了。
我有时候看着他散步时的背影,脚步很拖沓。但我父亲却仍喜欢在热闹的街道行走。过去我不明白,现在我有点懂了,他一定是想找到那些曾经家乡的感觉:
怀旧的林荫道里霓虹闪烁,老旧优雅的院落墙面斑驳,路口的面包店奶香飘散。不知他一次次的有没有找到。
这一年,我们已改了买对襟拉链的毛衫送给他。
春天里,他走路的时候上台阶时很吃力,还会经常摔跟头。
六月的时候,他还住了院。
他在日渐老去。冬天的时候,我母亲已变成接送他上班。
我们再出去吃饭,已经只选择离家最近的地方了。
我父亲变得总爱落泪。我母亲安慰我说,人老了,就会像个小孩子。
两年之后,五月刚过,在一家我们常去的饺子馆,父亲点了糖醋里脊这道菜。我妈埋怨说,你点这干吗,你也不能吃。
我父亲说:给静静吃。那个叫静静的女孩儿就是我女儿,小名是父亲起的。
那天下午,我们又玩麻将,最后一把,我父亲杠呲和了我们,在麻将桌上他也能辉煌的收场。
第二天,书还在桌上,茶还未凉,病人在等他出诊,我还在回京的路上。他老人家穿着白大褂,走向医院的办公室,就在我母亲眼前,竟安然而去。
我们不必遗憾,我们都终将一天天老去,离开你那些心爱的亲人。
我在京承高速上掉头往回开,我对老婆说:我老爸,够潇洒。最后一次打麻将,还这么和了咱们。
往事如烟,时光飞逝。又快到清明了。
现在,我的父亲只住在离我家不远处。他在那里安然入睡。
上面,玻璃窗的阳光房很干净。阳光灿烂,父亲在照片上依然笑得很安详。山顶翠绿一片,可以俯看他住过的城市,再远处的远处,也许他这次可以看到他那梦魂牵绕回不去的家乡。
我们会在一些特定的日子里去看他,我老婆会买很漂亮的菊花。然后我们下山,依然去找一家我们曾经熟悉的饭店,我们还会要八座的房间。虽然每次总要空一张椅子。我们依然点糖醋里脊,虽然还只有孩子们吃。下午的时光,家里阳光依然灿烂。我和母亲会在院外整理金银花架。
只是我家从此不再打麻将。
我已十几年没有再回过天津了。连我的堂兄也搬到了北京,我经常和他们打电话。在网上视频问候。
我堂兄说,京承高速修通了,连京沈高铁也都开通了,可惜三伯都没有等到,不然,他一定会开心的,他回家的路又近了些。
是啊,又是清明了,父亲,你在青山之上,能看到吗,您回家的路终于更近了,您离梦想也更近了……
时光如梭,如今我母亲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她总是说,老人在,你就有家,老人不在了,那里就不再是你的家了。
母亲还说,家里没事,不用总是回来。
可是,我母亲还总是喜欢在周五的傍晚,站在楼前的院子里,一边和楼下的老太太们说话聊天,一边望着我家楼外院子的铁门。
当我每次穿过铁门走向家门的时候,都能见到她微笑着和我招手。
她一定是等我很久了,我喜欢那一刻的感觉,虽路途遥远,但无比幸福。
我不愿意去讲悲伤的故事,我们也不必遗憾。我们都终将一天天老去,离开你那些心爱的亲人。只要我们的心中,一直与那些温柔的时光相伴。
壹点号心湖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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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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