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苏 华:吭吭走过来 咔咔走过去

吭吭走过来 咔咔走过去

文 苏 华(达斡尔族)


在北纬48度至50度的莫力达瓦,谁能光着脚生活呢。我们虽没像埃文基人那样生活在极冷之地,住冰砌小屋,浑身上下裹着皮草,可我们这儿的无霜期每年也要有七个月的漫长时光,所以,我们没可能像南方海边的渔夫那样赤足而行。无论是达斡尔人缝制的款式憨憨的“裹绰热”①,还是汉族人做的布鞋,无论男女老少,一定要人人脚上有双鞋穿着。

虽然出生在高纬度的莫力达瓦,我却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一双“其卡米”②或“裹绰热”,我妈妈不会做鞋,打出生我就没见过姥姥,所以也不会像有姥姥的人那样,穿着由姥姥给做的漂亮的“其卡米”神气地走来走去。

我有位姑爷爷有一双短靴腰绒朝外的“其卡米”,那靴腰是用狍子腿皮拼缝而成的。姑爷爷养细犬,训化鹰,爱携鹰犬去野外抓兔子逮野鸡。不记得他老人家穿过其他鞋,那双“其卡米”几乎长年蹬在脚上。

触摸“其卡米”靴腰毛绒绒的短毛,毛茬硬硬的扎着手心,那感觉让我觉得非常好玩儿。可是,从小到大我只有眼见别人穿的份儿,自己从未拥有过一双,这实在让我终身遗憾。

姥姥辞世早,妈妈八岁起就无福绕膝母前,不知是不是因无人言传身教或令她耳濡目染,她做女红的手法实在不敢让人恭维。

从我记事起,家里虽说也备有一个针线包,妈妈却很少打开用,倒是我和姐偶尔取出针线,按大舅妈教的方法缝制布口袋玩。

很少动用针线的妈妈当然更不会试着做鞋子。

我从没穿过妈妈亲手做的布鞋,就是爸爸也未曾穿过。虽然不会做鞋子,妈妈却从没让我们穿过露脚趾或掉了鞋帮的鞋子,她给我们买鞋穿。逢年过节偶尔还会给我和姐姐买小皮鞋穿,这让我感觉自己比穿手工布鞋的孩子们更为体面光鲜。我从没觉得不会做鞋的妈妈比其他女人低了一个级别。

相比之下,邻居家的女人们就不能像每月有工薪可拿的妈妈这样任性了。她们的时间可紧张着呢,天刚蒙蒙亮就开始起床忙碌,夜里三星子打横了依然守在灯下缝缝补补。全家人的各种需求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们如同冰上的陀螺般不停地旋转着。一日三餐,饲鸡喂猪,养牛养狗,打骂惹祸的孩子,更担负着全家人做鞋缝衣等等活计。

小的时候,我闲下来就往前趟街的姥爷家跑,经常就睡在姥爷家里了。姥爷家与一户刘姓人家合住在一栋有三间屋的草房里,草房两头是住人的房间,叫里屋,里屋用途相当广泛,兼客厅、卧室、餐厅等多项功能。姥爷家住东屋,刘家住西屋。

刘家孩子多,刘家的长女和次女是我儿时的玩伴。我们经常就在两家合用的中间厨房玩。厨房很大,东西南北四个角如同布阵般砌有四个用砖坯和黄泥垒成的同等规格的大灶台,各安一口大铁锅在上面。这四口大锅时常冒出腾腾的热气,两片对折拼扣在锅上的木质锅盖边缘围着一圈熏湿的抹布,捂着从锅盖缝隙溢出的热能。烀在锅里的玉米粥或窝瓜、土豆窜出一缕缕香气。刘家长女和次女轮流蹲在灶前把苕条或豆秸一点点地往大灶坑里送,火苗舔着锅底,蒸气冒得更欢了。她们干活儿的时候,抓住空隙我们就玩翻绳,猜谜语什么的,要不就说说闲话讲讲故事。我们讲的故事差不多都是刘家女人在糊袼薄或纳鞋底时给我们讲的,我们自己像复习功课般重新开讲,哪个细节若是被讲述者省略掉了,听者可不干呢,一定要高声给纠正一下。每个孩子讲故事时都要这样开头:“从前吧……”

那时没有计划生育之说,刘家孩子个个自然出生,排着队将嘹亮的哭声次递带到刘家的南北两铺大炕上,生养到第九个孩子时,那个身材瘦小,性情温和的女人才停了下来。除了躺在悠车里倘不能下地奔跑的孩子,全家人个个都要吃穿用,刘家人口的递增速度,想来给当年身为泥瓦匠的刘家户主施加过不少压力,好在他的女人贤淑能干,一天手脚不闲着。印象里刘家女人不是一手握着锥子,一手扯着麻绳子纳着鞋底,就是两手在一堆旧衣撕成的布片间寻来探去,选到中意的,就摊在炕桌上,开始往旧布上刷浆糊,边边角角都不放过的刷满浆糊,那片湿漉漉的旧布片会让她贴向一块有炕桌大小的布拼板上,布拼板是我瞎叫的,那块完全由旧布粘贴而成的东西有自己的名称,叫袼薄,袼薄好像不能暴晒,需要阴干,刘家墙上那颗大钉子上总挂着半成品或成品袼薄。已经被剪过鞋底的袼薄会呈现出月牙形状,刘家女人时常把袼薄平摊在炕上,把大小不一的纸鞋底样按在袼薄上,再用滑石板开始描线,然后握起剪刀下手剪。光看鞋底的样子感觉很像长得头重脚轻的角瓜,脚掌处要大些,脚跟处要窄些,而脚心处则会出现很秀气的弧度,剪出三四个同样大小的鞋底,刘家女人会再把每个鞋底外沿包好白布边,叠在一起固定住就可以纳鞋底了,这会儿轮到麻绳子和锥子闪亮登场了。纳好一双鞋底就可以缝上鞋帮了,距离做好一双新鞋越来越近了。现在有些电视剧里会有这样的桥段,女主角爱上了男主角,想给他做一双鞋示爱,偷偷记下他的鞋底大约会有多少码,这双示爱的鞋很快就能做成,然后就会出现女主角羞答答地递给男主角的画面……这情节总让我心生疑窦,难道跑江湖的侠女都是背着袼薄行走的吗?为什么她做鞋的速度会那么快呢?

刘家的里屋仿佛是座完整的手工小作坊,做鞋底的原材料要自己生产,纳鞋底的麻绳子也要自己加工。一捆粗麻皮子被悬在幔杠上,如蜘蛛吐丝般垂向地面,无论孩子还是大人,坐在炕沿边,抓起那根连接着麻皮子的用动物骨棒做成的工具,稍一用力就让它开始旋转,旋转中麻皮子就被拧成麻绳子了。拧好的麻绳子被团成一个个麻团儿备在那里,留做纳鞋底时用。我至今不太明白,这些麻绳子明明是旋转着被拧成的,为什么却被叫做捻麻绳呢?是不是把拧麻绳叫走音了呢?

刘家女儿被父母派出采猪食菜时,我就去姥爷家东院找孟家男孩子玩。孟家男孩子和我同岁,他吃零食时若被我看到,不仅不给我吃一口,还会自己先脸红。我不太愿意和这种羞答答的一杠子压不出个屁的男孩子玩,可是,实在没人玩时,他勉强算是个玩伴吧。

孟姓家族属于达斡尔人中的大姓——莫日登家族。那户孟家女人话语不多,身材秀气,走路轻盈,我至今想不起来她说话的声音,她总是一声不吭地做家务。她也做鞋,但她做的鞋和刘家女人完全不同,她做的是达斡尔人的布靴子裹绰热,除平常家务外,她主要时间就是专心缝制裹绰热,她的裹绰热不是给家里人缝的,而是要拿出去卖的。

孟家女人缝好几双裹绰热之后,她那位拄拐的大伯子悠荡着有毛病的那条腿就去国营一商店门口卖裹绰热了。拄拐爷爷会依着墙,金鸡独立般把裹绰热全部搭在手臂上,出入商店的人都会看到,想买的人会打听价格,谈好价钱就买回去。

记得孟家也住着一间半草屋,搭建一铺北炕,与北炕相连着的是盘过去的一面西炕,西炕很窄,只能睡下一个人,从未婚娶的鳏夫拄拐爷爷就睡在那条西炕上。记得他家总有一股很浓的泡生牛皮的味道,拄拐爷爷经常坐在西炕沿上把泡软的生牛皮搭在一根木棍子上用镰刀刮牛毛去死皮。剥掉的那些废弃物直接丢到地上。去孟家玩,若赶上拄拐爷爷干这种活,在地上行走我就要小心地绕来绕去走,一不留神踩上这些丢弃物,粘在鞋底上会让人比较恶心。

孟家地上摆着一个两侧边缘刻着狗牙般竖齿的木槽,一根光滑的棍子连着把头,可以灵活地抬起和下压。这是他们熟牛皮的工具。清理干净的生牛皮晒干之后,就被他们按在这个木槽里反复转着圈碾压,直到硬邦邦的生牛皮变得柔韧起来。

孟家女人切割裹绰热底儿时,可不像刘家女人那样精打细算,颠来倒去地比划着怎样能多剪出一只鞋底儿来,一张熟好的生牛皮只会让她割出八或十张鞋底。这可不是她故意显摆自己有多任性和奢侈,而是裹绰热的靴底实在要比布鞋底大出很多,差不多有三个手指宽度的皮子是要缝到上面当成靴子头的。靴子底看上去怪怪的,有点像颗巨大的花生。

孟家女人缝合靴底靴腰时,也不像刘家女人那样用麻绳子或棉线来连接,她手里飞针走线的是用牛筋或狍子筋加工成的“线”。这种“线”不仅结实也不会磨损皮子。孟家女人蹬着缝纫机,用白棉线在白色小帆布面的裹绰热靴腰上缝制各种随心所欲的花纹图案,图案若隐若现,十分艺术,堪称精湛。在靴腰与靴底连接处,她还会用黑条绒布裹一圈窄窄的边,靴底靴腰相连的针脚皱皱的密密的,像开出了一排均匀的小花朵。

做好的裹绰热通体柔软,怎样叠着放都是可以的。不像现在我女儿买的皮靴,一定要有个鞋盒装着并在靴头塞上东西才不走形。

爸爸没有裹绰热,估计他小时候穿过,参加工作后他就不再穿憨憨的裹绰热了。我姥爷有一双裹绰热,靴腰已经泛黄了,他平时不穿,套大轱辘车去山里打柴时才会穿。我曾经好奇地掏出姥爷絮在裹绰热里的那团乌拉草,奇怪这团草怎么抵御得了冬天的寒冷呢?可姥爷说,絮上这层乌拉草再包好裹脚布,真的非常暖和,不冻脚。我试着穿上姥爷的裹绰热,系紧了那根缠缠绕绕的皮条子,踏在地上感觉怪怪的,好像脚上没穿鞋,轻得出奇,一点重量也没有,感觉毫无约束。妈妈见我穿了姥爷的裹绰热在玩耍,急得让我立刻脱下来,说穿大鞋以后会嫁大岁数的丈夫。后来,我嫁的丈夫确实比我大十四岁,难道小孩子穿鞋真的会应验以后的婚姻状况吗?不会这么神奇吧?

孟家女人的俩女儿都考去呼和浩特上大学了,她努力缝制裹绰热去卖,肯定是想让远离家乡的女儿能够生活得宽绰一些。女儿们放假回家,孟家人高兴得就跟过节似的,我们这些邻居也跟着高兴,我会噔噔地跑到孟家假装去找孟家小儿子玩,其实是想听闻两位女儿言谈中传递的我所不知道的大城市的信息。

我十岁那年,孟家女人就再也不缝裹绰热了,拄拐爷爷就失业般天天夹着一盘象棋约我舅舅陪他下棋。刘家女人一如既往地糊袼薄,做鞋,捻麻绳儿。

1968年,在莫力达瓦人腌渍酸菜的时节,旗里涌来大批北京和浙江的知识青年。浙江知青身着厚厚的绿色军大衣,北京知青穿统一的藏蓝色制服棉衣棉裤。引起我注意的是北京知青脚上的鞋,他们的棉鞋虽然也是黑条绒面,鞋背扎着两排扣眼儿系鞋带的样子,但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鞋底是白塑料的,什么时候看上去,鞋底都是白白的,显得非常干净。而我们莫力达瓦国营一商店卖得都是黑胶底黑条绒面的棉鞋,根本看不到这种时髦的鞋子。看着北京知青行走时有意无意地晒出的白鞋底,感觉那就是时尚,是大城市的气息。于是,千方百计托人从北京捎回一双北京棉鞋,以为自己终于赶上潮流,可以和北京人穿同款的鞋了。谁承想穿上之后才知道,在冬季的莫力达瓦穿塑料底鞋行走纯粹是自找罪受,在白雪被轧实的街道上,塑料底鞋毫不客气地让你一步一打滑,一步一打滑。小心又小心地挪动脚步,才能保证自己不会仰面朝天地滑倒在大街上,引起别人的嘲笑。就是这样,也舍不得丢掉,依旧穿着。

到了既不是大人又不是孩子的年纪,我曾暗暗发誓,一生一世不穿皮鞋,穿皮鞋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表现。后来,我意识到穿什么材质的鞋并不代表一个人的意识形态,就有了想穿皮鞋的念头,莫力达瓦的商店却再也不见有皮鞋卖了。

二十岁刚刚出头时有机会去了一趟北京,我在东四商场闲逛,一眼瞧见一双令我心仪的方口系带黑皮鞋,急急地唤来售货员打听价格,要价十五元,不仅价格贵,还需提供五张北京居民的供应券。这可把我给难住了,就算我豁出去花大价钱,可我是外地人,哪里会有北京供应券呢?虽说认识几位北京知青,也不好意思张嘴和人家要啊,五张供应券,在北京人眼中也是让人咬牙跺脚豁出去的数量。那次,我只能隔着柜台饱饱眼福了。那年逛北京,我穿着方口礼服呢面料的布鞋在长安街和故宫等处吭吭地走过,抵达颐和园、八大处、十三陵等景点。返回到莫力达瓦后,我爸爸逗我说,你这是既看了皇上住的地方,也看了皇上死后埋葬的地方啊!

孟家在邮政局工作的大儿子分到公房后,孟家就搬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孟家女人。许多年后倒是见到了她的二女儿,当年的二娃已是内蒙古大学的教授,回莫力达瓦是做田野调查的,她要搜集达斡尔族民间故事。我带她见了两位会讲民间故事的人。后来,她出了一册《达斡尔族民间故事集》,在她担任主编的《内蒙古当代作家传略》中还收录了有关我的辞条。

现在,我们的居住环境越来越宽敞明亮,纷纷告别了土房,由砖房过渡到住楼房。当年刘家十几口人挤住两铺炕的生活已然恍若隔世。好像也没谁再糊烙薄做鞋穿了,无论乡下人还是城里人,大家都买鞋穿,裹绰热早已不是人们的日常所需,制作方法貌似也已经失传。在莫力达瓦博物馆,我看到了陈列着的裹绰热,陈旧程度和姥爷当年那双一模一样。

每到春秋两季整理换季衣物和鞋子时,面对一双双半新不旧的鞋,我很是发愁,送人基本没人要,我和女儿弃之可惜的“鸡肋鞋”已然堆成小山。这座小山里有长靴、短靴、高跟皮鞋、平底皮鞋、运动鞋、布鞋、沙滩鞋,当然还有各种款式的凉鞋……独独没有裹绰热或其卡米。

注:

①裹绰热:达斡尔人发明制作的,以熟好的生牛皮为底,几层布为靴腰的短靴。

②其卡米:底为熟好的生牛皮,靴腰用兽腿肚皮拼成的短靴。



苏华 达斡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集《牧歌》、散文随笔集《母鹿·苏娃》,两部书被国家图书馆收藏。曾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多次获得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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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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