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藏品“淘金”败局：曾一张图片炒到上万，如今百亿资金盘缩至三亿

交易数字藏品曾让人觉得遍地是黄金。图文无关。视觉中国/图

37岁的贺一鸣心底有个秘密，他隐瞒了两年，妻子和父母都不知道。

在一款名叫iBox的数字藏品平台上，他累计消费了43万元，为此欠下近20万元债务。贺一鸣是惠州市某灯饰厂的一名工程师，这些债务抵得上他两年工资。

坐在出租屋的窗前，他头发杂乱，灰色棉外套里裹着一件蓝衬衫。隔一会儿，他就点着一支烟，叹气摇头，“想做些副业，结果趟在这个坑里。”

他曾相信，iBox宣扬的元宇宙是普通人为数不多可以实现逆袭的机会。在这个数字世界中，每件数字藏品都可以在元宇宙中对应。玩家可以拥有自己的一块陆地、一座海岛，甚至打打游戏就可以在现实中养猪。

随着资金的不断投入，他却感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这个数字世界，甚至自己的数字资产。和许多玩家的感受一样，金钱换来的，不过是愤怒与失望。

“遍地是黄金”

2022年五一假期，贺一鸣在微博上看到了iBox链盒的账号，第一次知道了数字藏品。

数字藏品在国外被称为NFT，全称Non-Fungible Token，即非同质化代币。海外市场通常支持二级市场交易，具有较强的金融属性。

2021年，NFT概念进入国内。受制于严格监管，阿里、腾讯等互联网巨头推出鲸探、幻核等交易平台，但纷纷去金融化，主打“数字藏品”概念，避免构建二级市场。

相较而言，以唯一艺术、iBox、Hotdog为代表的新一批数字藏品交易平台更为激进，设立了二级交易渠道，甚至直接从中抽取交易手续费，这样的模式为炒作提供了空间。

iBox是海南链盒科技有限公司旗下产品。天眼查显示，公司成立于2021年5月20日，实缴资本500万，法定代表人李威，董事长宣松涛。

iBox创始团队与西安纸贵互联网科技有限公司团队成员高度重合，后者于2017年推出代币墨链（INK币），并在8小时内完成了5000比特币的ICO（首次代币发行）。而后央行将ICO定性为非法集资，墨链对中国区投资者采取强制退币措施，该项目成为历史。

本质上，iBox发行的数字藏品与发行代币并无二致，只是底层资产由虚拟的代币换成了虚拟的图片。

2022年是数字藏品平台发展极为迅猛的一年，国内涌现出上千家平台。其中，iBox的热度最高，官方称注册用户达1000万以上。

“iBox起飞！”在贺一鸣潜入的iBox微信群、QQ群中，玩家不时分享着暴富故事。他下载了App，每晚紧盯二级市场的交易目录，“每件藏品的价格会实时更新，显示都已经被其他人买走了。普通人遇到这种机会真的不容易”。

每天都在上涨，观望了半个月，贺一鸣也投入其中。

在交易环节，iBox设有“首发”和“寄售”两个渠道，首发多由iBox联合各种IP版权所有方发行，通常价格较低，但数量有限，大多数人都抢不到。寄售则是一个买家间的二级交易市场，用户可以在该市场自行挂售或买入数字藏品。

贺一鸣最先看上了一件名为Cyber Tiger的藏品，是当天最便宜的，二级市场最低价格已被炒至1269元。这是一只脑袋很大的卡通老虎，藏品介绍“Cyber Tiger是诞生于宇宙元历8845年的高阶AI歌手，顶级流行乐团Cyber X队长，太阳系知名艺人”。

2022年5月16日晚，贺一鸣打开Cyber Tiger的二级市场界面，不停刷新，终于抢到了，“错过一两秒就没了”。

第二天一早，他再挂售，很快卖了出去，赚了三百多。二级市场的每笔交易，平台抽取4.5%的综合服务费。

名为Cyber Tiger的藏品。受访者供图

“你闭着眼睛买一件藏品，过几分钟卖都能涨几百块。”贺一鸣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卖出Cyber Tiger当天，他又买了三件藏品，共花费7226元，再全部卖掉，收益三千元。“这些波动会让人否定努力工作的意义。”贺一鸣好像陷入一种快感，觉得遍地是黄金。

他还下载了其他十几个数藏平台，投了几百块钱。他甚至想搭建自己的平台。2022年6月，他在网上搜，发现几天就能做个模板出来。“租服务器，再找个维护，两三万元搞定。新开的数藏小平台功能模板都是一样的。”

但最终没建起来，“走到后面还要办证，对接支付公司也不好搞，手续繁琐，宣发也麻烦”。

CeCe-roses是贺一鸣买过最贵的一件藏品。它是动态的，在丛生的荆棘中，浓艳的玫瑰下方泛起阵阵涟漪。

他花了45678元买下它，随后获得了一件空投的藏品，在二级市场卖了13000元。空投，指平台赠送用户的藏品。想拥有空投，一般要有特定藏品。

“你可以认为我拥有它，就有了一只鸡，这只鸡会下蛋。”贺一鸣说。

平台会出很多活动，比如优先购、空投或赠送元宇宙服装。这些设置好像有无穷诱惑。

2022年5月至10月，贺一鸣在iBox共购买了125次、合计花费433923元，卖出83次，合计收入119240元。他花光了20多万的积蓄，开始透支信用卡。

第三方数据监测平台盯链统计，2022年5月，iBox藏品总流通市值（藏品价格乘以流通量）一度逼近百亿大关。

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近20位iBox玩家中，投资金额少则数万元，多则上百万元。主要以90后、00后为主，他们有的还在校读书，有的刚刚步入社会。

甚至有未成年人。一位玩家说，自己在同学介绍下开始玩iBox，那时16岁高二，他为买藏品借了3万元，最后休了学，打工还债。

“切莫暴露身份”

陈孟是iBox的一名玩家，2022年7月成为运营志愿者。

志愿者的群公告写道：群内炸锅，及时维稳；有些话官方不好发，“志愿者和运营相互配合”；如有问题，引导用户用邮箱反馈。

志愿者还被要求，“有负面情绪、诉苦等向运营倒，有利好及时在群里分享，群内身份定位是用户，切莫暴露身份（如果已暴露，换个微信号），KOL‘超级用户’身份发挥空间更大。”

陈孟透露，“其实只要炸锅，立马会把带头的踢出去。否则，（运营）就把你管理撤掉，或者立马把你踢出去。”

陈孟认识的志愿者有三十多人、7个志愿者群，每个志愿者会加入几个用户群。“运营会告诉大家有什么活动，让大家炒起来，并让我们在群里带节奏。”

做运营志愿者会有“福利”。

2022年8月，腾讯旗下数字藏品平台“幻核”表示即日起停止数字藏品发行，购买藏品的用户可选择继续持有或退款。

为拉拢被腾讯“抛弃”的用户，iBox推出邀新活动，每持仓5个幻核平台藏品，可获1个空投资格，每激活一个空投资格需在iBox有一次购买记录。

原幻核用户要填写持仓信息，包括64位幻核藏品唯一标识和钱包地址，从而享受空投。但运营志愿者们填写原幻核信息后，可以修改藏品唯一标识中的个别字符，也就是可以“无中生有”。

陈孟填了26个幻核藏品唯一标识码，平台给他空投了6件藏品。他以均价200元在二级市场出售了。“其实可以填更多的”，他有些后悔，有志愿者被空投了80件藏品，算起来能赚1万多。

陈孟怀疑，公司内部人员也可以轻易获得藏品，进而操控二级市场。

刘畅是一名银行职员，在iBox投入了上百万元，被称为“大户”。针对不同藏品，平台会建立“共识群”，从而控制价格。

“共识群希望大家不要抢着卖，把‘供’给控制住。当一个藏品有300份的时候，250个拥有者在群里说，‘谁挂谁 ’，没人卖，自然就涨了。”刘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每个藏品下面，iBox均有风险提示：“发售的数字藏品仅具备收藏价值，官方对藏品价格不构成任何指导意义，请谨慎购买，严防炒作”。

而事实上，平台和大户会联手合作收割其他玩家。

2022年11月世界杯期间，iBox推出一批藏品合成活动，平台运营“零”（昵称）找到刘畅和几个大户，希望借大户们再创iBox辉煌。“我欣然接受，毕竟跟着策划走，肯定是能赚钱的。”刘畅说。

按规则，平台将合成公告发布后，玩家才会到二级市场寻找合成所需材料。但在“零”的指导下，刘畅提前低价买到了合成材料，并将钱包地址交给技术人员。公告一出，他就有了合成的藏品，甚至不需要自己操作。

买合成材料花了2000元，合成之后的藏品价格飙至8000元。“平台给的条件是不允许现在就卖，等涨到1万甚至更高的时候再出手，（平台）说会监控我们的钱包地址。”

既然平台有信心涨到一万，为什么八千不买呢？刘畅与其他大户约好，将剩下藏品都买回来，哄抬价格，到一万多再卖掉。“但不知道谁背刺了我们，感觉二级市场的藏品接不完。”随着市场一直在出货，该藏品价格最终跌破六千元，“到后面差不多归零了，我们这些大户也成了被宰的人”。

另一位玩家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2年11月，自己也在“零”的暗示下，提前购买到合成材料，待藏品合成后，却发现平台关闭了该藏品的寄售。“问了很多次，对方跟我说再等一等，这一等就是两年。”

iBox交易页面。受访者供图。

“鼓声”停止之后

元宇宙一直是iBox宣传的一大卖点。

链盒微博称iBox元宇宙将于2022年6月上线。在这里，多个品牌方或元宇宙平台方可以互通互联，逼真的城市系统应有尽有，公路交通、商贸大厦、体育馆、游乐场、住宅、森林花园……

iBox平台策划埼玉（昵称）曾在群里说，元宇宙一共准备了20万块土地，规格四类，对应着普通土地、优质土地、高品质土地和海岛。

一位玩家说，7月自己的藏品价值120万，能赚50万。但没有离场，选择相信（平台）。“每个人都幻想在元宇宙中创建属于自己的虚拟世界，成为平台的拓荒者与奠基人。”

一场演唱会敲醒了人们的迷梦。

最热闹时，iBox说要举办元宇宙演唱会，邀请王赫野、BY2、陈乐基、温奕心等明星参与，门票是一件价值499元的“星界之钥”藏品。

但涌入演唱会现场的玩家们，发现自己不过是只能挥舞手臂的粗糙动画形象，一个多小时里，舞台中央播放着明星们的歌曲MV，不能聊天、不能输入文字，弹幕只滚动播放着三句话，“iBox宇宙越做越强、iBox演唱会精彩纷呈、对iBox宇宙早已饥渴难耐”。

“完全是在欺骗用户”，人们愤怒了。埼玉辩解说，“做了就是开始，后面只会更好。”

而数字资产的狂欢也很快来到了尾声。

2023年1月29日，海南市场监督管理局等部门联合印发了《关于加强数字藏品风险监管工作的通知》，要求重视数字藏品存在的诈骗、洗钱、传销、非法集资等风险。

3月8日，iBox公告称对平台全部藏品临时关闭寄售功能。

公告一出，数藏圈巨震，用户热炒的数字藏品瞬间失去了流通能力。“崩盘、退钱、维权”之声在各群中此起彼伏，不少用户组队跑到海南维权。

贺一鸣最终狠心卸载了iBox，虽然App上还有67件藏品，但他知道，如果不能交易，它们只是电子图片而已。回到现实的他，还有18万的信用卡逾期要还。

律师温成业曾是iBox的一名玩家，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正代理10多位iBox玩家的民事诉讼案件，以信息网络买卖合同纠纷起诉海南链盒，该案目前在海南省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审理，尚未结案。

多份立案告知书显示，广州市公安局花都区分局、成都市公安局新都区分局等多地警方，已对海南链盒以涉嫌诈骗进行立案。

公司变身，几近消失

随着更多的玩家投诉，海南链盒也在不断“变身”。

2023年9月15日，海南链盒更名为江苏南通链盒科技有限公司，地址从海南省澄迈县迁移至江苏省南通市。两个月后，再次更名为霍尔果斯链疆科技有限公司，地址变为新疆霍尔果斯市。

历经两次迁移，“海南链盒”从此隐没尘烟。

吊诡的是，2023年12月，海南省工商业联合会评选的“2023海南民营企业50强”发布，iBox链盒位列第27位。

海南省工商联一名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榜单评价标准主要看企业营收规模以及有无重大税收违法，且以2022年的数据进行评估，企业自愿申报。

他表示，“省工商联会请第三方核实。它不是非常全面的企业评估，或（体现）完全的诚信情况，只能做一个参考。”

2024年2月初，南方周末记者多次拨打链疆科技官方电话，但无人接听。

第三方数据监测平台盯链统计，至2月24日，iBox流通市值已跌至2.88亿元。

一位行业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多数藏平台都是“老鼠仓”发售，即平台自己发行、买入，不断高价拉升市场行情，偶尔给用户放点“福利”，最后二级市场收割或者跑路。

“数字藏品变成了一场击鼓传花式的投机游戏，谁跑得快，谁就能赚到钱。”

2022年开始，国内数字藏品平台爆雷此起彼伏，天穹、TT数藏、光艺、镜域数藏等纷纷出现平台跑路、注销的情况，不少玩家血本无归。

但刘畅选择留下，他又投入了新的平台“蚂蚁数藏”，希望在行业低谷期抄底，甚至想做平台策划。他有一位玩iBox的朋友，在2022年5月全身而退，那是市场最热的时候，赚了500万元，“这行不是必亏的，我只能这么说”。

“很多人亏得比较伤心，认为这个行业没救了。但在我看来，每年都有新的韭菜，新毕业的大学生还会接触这个行业。90后、00后对二级市场缺乏敬畏之心，只要引流做得好，还能复制一波当年的辉煌。”

•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贺一鸣、陈孟、刘畅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赵继林 南方周末实习生 赵越

责编 张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