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泥里的碎片/林韵

#精品长文创作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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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泥里的碎片

林韵

河面不宽,但春景迷人。堤上长着杨柳、灌木、杂草和野蔷薇,水中小船一点,对岸绿树葱茏。

这是条护城河,当年的城门就在河对面,晨曦中,我的祖辈们挑担推车入城,土车的吱扭声穿过时光、穿过河面上轻荡的雾,跳跃如水漂钻进我的耳里,就生根了。我的身后,家园一片狼籍。城市扩建,我的家荡然无存,只剩断砖碎瓦遍地。

我在老屋的地基上徘徊许久,“院里”,我的榆钱树,土头土脸,它眼看着我的家是怎样坍塌的,心有余悸,瑟瑟发抖,自知无法逃脱。我轻抚它,树皮的粗糙感从手心传入二十五年前,它是小树,我是小孩,它一定没有记住二十几年前刻下的刀痕。那些细细碎碎的疼痛,现在想起也许会甜蜜起来。

泥砖是父亲做的,我从幸存较完整的砖上,依稀辨认出父亲的手印,我那二十几年前,在烈日下做泥砖的、强壮的父亲啊!

在老屋的废墟里,我找到了一个玻璃球、一根木头小车轴,都是童年里陪伴过我的东西,我带着它们来到河边。

一条渡船,铁皮的,二十年前就在这儿,二十年后还在这儿。不远处,大桥正在进行后阶段施工,零星几个人过河,老船工发动铁皮船几次,可它已经老了,船体斑驳、铁架歪斜,喘息着不想动弹,如咳嗽着不堪重负的老人,老眼昏花的它,认不出二十年前在它身边戏水的少年。

我下到堤内,踩着软软的河泥走,细浪们涌来又退去,像要告诉我什么欲言而止,玻璃球和小车轴在衣兜里互相碰撞,像两个不安份的孩子,我将它们拿出来,放到河床上,发现河床上不单纯是河泥,还有其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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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灯罩


一片弯月形的透明玻璃,插进河的肌肤,被浪花轻舔。我将它拔出,在河水里洗净,手心里卧着一片幽幽莹莹不动的水,像极了清晨里,母亲手中那片霞光。

将灯吹灭,我的脑中总有瞬间空白。如豆的灯光消失,像突然一闭眼,将所有一切都关在眼睑之外。窗外的天空,缀着一两颗星星,丝丝寒风从窗缝钻进来。我躺在床上,看着昏黄的灯光随风摇晃。母亲在备课,北风呼号着,穿林而过,摇撼着我们的家,却摇撼不动土墙上母亲的影子,我因此感觉到真切的暖意,平静地朦胧睡去。

清晨,我一睁开眼,就看见母亲在窗前擦煤油灯,晨曦透窗而来,一角金色落在黄泥地上,母亲的灯罩就在阳光里灿灿透亮,她手中拿块小绒布,对灯罩哈口气,就着光举到眼前,再细细致致地擦,母亲的脸同样光芒四射。

看着手中这块灯罩碎片(也许不是,但我认为就是),想起母亲最爱跟我讲的夜明珠的故事。有位善良的青年,碰到一位美丽的仙女,仙女送给青年一颗夜明珠,并与青年结为秦晋之好。有个财主,眼馋夜明珠,想方设法,明抢暗夺。最后当然是正义战胜了邪恶。童年的我,最向往那颗夜明珠,向往将黑夜变成白昼的神奇力量。

现在,我的家即将变成四处悬挂着夜明珠的城市了,我的乡亲,对夜不会再恐惧,夜里的灯光,营造着情调和气氛,夜,成了利用和掩盖,成了生活中的点缀,成了白天紧张工作后舒展身心的方式。

到哪里去寻找一灯如豆的日子?二十几年前,那些漆黑的夜里,风掠过重重群山,掠过河流和平原,是否记住了那个小村里那点灯火下,有个小女孩做着明亮的梦。二十几年后,不再漆黑的夜里,那个做梦的小女孩,是否会注视着城市中,不再深知夜的滋味,也难知灯的滋味的我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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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木

看见它才想起,进村的时候没见到大樟树。我知道不必去找它了,它就在我脚下的河床上。它已经很细,我可以抓它在手,也可以随手扔出。

断口峥嵘,尖锐如齿,断裂时,每一处都在牵扯、嘶叫,露出利齿,无际于事。黑了,烂了,它也不再是大樟树,它只是一段朽木。

在老屋里,我抬头就能看见木头,它们没有朽坏,它们互相支撑,横横竖竖,排列成很美的图案,它们仍然是长在地上的树,瓦片们是它们的叶子,天空的亮光排着队,蜘蛛们在亮光下织网,小飞虫扑上去,老鼠子再冲破,猫儿咪咪上梁,燕子飞来飞去筑巢,孩子们的脚步咚咚响。它们都知道。

夏夜里,大樟树下的故事特别多,讲故事的是祖父。大樟树很大,要几人合抱,大炼钢铁时,有人要砍它,祖父拼命保住了它,几年后,祖父却没能保住自己。祖父过世,人们就传说这棵大樟树成了树精,童年的我,总是想,大樟树肯定是听了祖父的故事才修炼起来的。我出生晚,没有听过祖父讲故事,但我在大樟树下听别人讲祖父的故事,他们说祖父很有力气,一拳能将一头牛打趴下;他们说祖父的声音很洪亮,这片垄喊一嗓子,那片垄能听到;他们说祖父很侠义,邻里间有纠纷都听他的。于是,我就将大樟树想象成了祖父。有月光的晚上,我梦中醒来,透窗看大樟树的影子拖在地上,像老人的大把胡须,会伸过来,轻撩我,覆盖我。

那一晚,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大风掀起屋上的瓦片飞下来,啪啪响,房梁在歪斜,木头在嘎吱吱断裂,房子摇摇欲坠,我很恐慌,在房子里乱跑,祖母一把揽过我,取顶斗笠戴在我头上,瓦片在我脚边摔得粉碎,祖母哎呀一声,鲜血滴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大樟树被雷劈开,泪水流下来。

父亲从樟树下拖回几根粗树枝,撑住了我家那堵斜了的山墙。


摄影:林韵

青花瓷片


雪白的瓷片上一朵完整的花,蓝得如天空,滑得如明镜,它曾经存在过的整体,有怎样的圆润和流畅?它是碗,还是坛,它装过青菜、米饭、酒还有水吗?它尝过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的味道。它曾是泥,它经过手的温热,火的灼烧,就能装下生活。但现在,它是碎片,沉在河泥里,什么也不说。

我的青花瓷,永远在祖母那张雕花大木床的床脚。瓷坛如鼓,蓝花朵、卷曲而有装饰意味的蔓儿缠满坛面,像狮子绣球卷儿,别有一番雍容。里面半坛石灰,半坛装着一季的葵花和豆花,金黄和粉紫,化成粒粒饱满的果实,香香地藏在坛子里,勾得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玩耍的空隙,总忍不住去瞟瞟它。祖母用小酒杯,舀满杯放进我的衣兜,这一天,一切都是香的,小水沟里,漂着瓜子壳、豆子皮的小船,将那香味传到很远。

有位爱收藏古董的朋友,给我看他珍藏的青花瓷器,一件件小心地搬出来,兴奋得满面红光,奇怪我的反应这么平淡,颇有明珠暗投之感,其实,我心里在回想自己的青花瓷,告诉朋友,他忙问:“什么年间的?现在还在吗?”

什么年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还在,在我心里。现在,它的碎片在我手心。这河中,肯定有一河的青花瓷,河,就在瓷器上流淌了很多年,还将继续流下去。况且,还会不断有瓷器造出、打碎,还会有瓷器的碎片流落河中,它们不寂寞。

此刻,我听见身后就有瓷器落地的巨响,碎瓷崩溅,遍地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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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


大片的美丽在纸上,纸在河泥里陷着。图画的背景是片银灰的高楼,楼前有辆黑色高级轿车,车前站位摩登美人。当然还有绿草如茵,红花朵朵。

我的年画挂在堂屋的东墙上,是几个孩子,红扑扑的脸,笑容灿烂,领头的女孩,羊角辫上扎粉红绸花、白衬衣、蓝裙子,他们在奔跑,风吹起他们的裙边,衣角,扬起他们的红领巾,脚边是绿叶和红花。我常痴痴地看他们,让他们的快乐传进我的心,我一次次将那个女孩子想象成自己,遗憾的是我没有她那样的衬衣和裙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这便是幸福的含义。

后来,我知道,即使我穿上那样的衣服,也没有小女孩好看,就如现在的我怎么打扮,也比不上眼前画上的摩登美人,这就是现实与理想的距离。

那么,我身后的家园呢?从前的家园消失,谁在这片土地上描画蓝图,画得如何?

想起阿拉伯神话故事中的飞毯。不必多久,我再来,会亲眼看见钢筋水泥的飞毯,降落在田园之上,飞毯上镂空的花纹,是人行道上的树木、草坪、花坛,眼前的河,是飞毯上最漂亮的花边(但愿不要堆满塑料袋和快餐饭盒),再也没有大樟树,没有触地的青花瓷坛,风一过,没有千树倒伏,春一来,没有万草遍绿。人们在飞毯上生活,身体与泥土隔绝,再凭借科技隔绝夏日的酷热、冬日的严寒,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人们寄希望与飞毯,能载着自己到达理想的境界。

童年的年画消失了,旧年的挂历,也会不断弃到新年的河边,不知道即将建成的崭新的城,什么时候再被推土机推翻,重新降落飞毯。

太阳落向遥远的山峦,山峦如烟,小船一抹剪影,贴在水天之间,河水里漂过几片菜叶,人家屋顶冒袅袅炊烟。

我该走了,这儿曾经属于我,现在不再属于我,我将玻璃球和小车轴留在河床上,童年的家园已经丢失了,就让它们全部丢进河水里吧!

在回程的汽车上,我不断听见父亲为我做的小推车吱吱地叫,竹子一头劈开,小车轴横穿车轮,转动在两片竹中间,我抓着另一头推它跑在田埂上,越推路越宽,变成柏油大马路,我回头,再也找不到家,我如无根浮萍,感受着流浪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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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2

标签:河泥   樟树   飞毯   车轴   夜明珠   灯罩   河床   祖父   瓷器   碎片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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