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这个都没做过？人生不完整哦！”

“没做过___（选填一件事），这辈子是不完整的。”

这句话当然也有别的表达方式，比如“人这辈子一定要___”，“一定要___，这才是人生。”

我以前也被忽悠过。当时刚流行书腰封，看见某几本“一辈子必读的书”，我居然还没读过，不由如芒刺背，如坐针毡。这样下去，人生岂不是很不完整？赶紧买来读了。

书本身倒是不坏，但读完之后，好像也没产生什么脱胎换骨的感觉。

但转念一想，人家只是告诉我，不读这本书，人生不完整，并没说读完了，人生就完整了——用那会儿我的中学老师说法，读这本书是完整人生的必要但不充分条件……

嗯，行。

后来我时不常经历类似的说辞。久而久之，也有了些许发现。

比如，人生真正必要的，比如氧气、水与食物，很少有人特意忽悠。没有人会贴着脸告诫你：“没有饮食与氧气，人生不完整。”大概再糊涂的人也知道，没了饮食与氧气，人生何止不完整，直接就没了。

《我爱我家》里，贾小凡想忽悠傅明老人让她出国，说自己想出去学习，好写东西。

傅明老人反驳她：“那曹雪芹没出过国，不也写出了《红楼梦》吗？施耐庵没出过国，不也写出了《水浒传》吗？猪八戒没出过国……当然他就没写出什么了……”

猪八戒这个梗，是老爷子说劈叉了，但逻辑是对的。

我一个朋友，大学读一半，退学写东西了。跟父母吵架，就说狄更斯从来没接受高等教育，不也写出来了吗？

我一个搞音乐的朋友，每次被家里人叨叨，就先说瓦格纳只写过六个月作曲，真急了，就提醒长辈：“你们别跟我说一定要有学历才完整——你们自己没学历不也好好的？”

哦不，我不是想强调学习无用论。只是说，许多事情是情随事迁的。比如，大概，在我父母那代，没上过高中，会觉得人生不太完整；结婚时没辆自行车、没块手表，会觉得人生不太完整。到了新世纪，亲戚们就已经觉得没在城里有套房子，人生不完整；新人结婚时，没在新郎新娘老家新家亲朋各自摆上那么几十桌，人生不完整……

总觉得活着活着，人生完整的难度，越来越高了？

话说，人生完整，该是什么体验？

希腊有位大悲剧家索福克勒斯。少年美貌，才华横溢，16岁就在波希战争的庆祝胜利会，当朗诵队领队。一辈子赢过24次戏剧竞赛胜利（希腊另两位大悲剧宗师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加起来大概17次）。当过将军，当过财政纵观，活到83岁还当选了雅典的十人委员会之一。于是他年过九旬去世后，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说他生前完满，身后无憾。

——当然，按我某些远房亲戚的标准，大概会抱怨说索福克勒斯（因为传闻不好女色）没啥后代，实在不完整。

——但他自己，估计也不在乎了。

丹纳先生《艺术哲学》里，提过另一个例子。古希腊那会儿，大家都崇奉运动健将，所以得一直开古代奥运会嘛。有位先生叫提阿哥拉斯，两个儿子同日得了奖，于是抬着他在观众前面庆贺；观众都觉得这样的好运真是完美，朝他喊说人生完美了，简直死都可以瞑目了，再下去就是神了。提阿哥拉斯的确太高兴了，觉得人生完美了，真就这样欢乐地死在两个儿子的怀抱中。

——所以，有两个冠军级儿子，人生就完整得可以登天了？

——至少古希腊人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搁现在，总像是不太对劲。

我有个小小的观察，是这样的。

一般爱跟你强调“没有___，人生不完整”的，好像分四类。

第一类是打算说服你，让你买点什么的。

比如你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有点小开心，忽然就有人提醒你，非得用哪款产品、去哪个地方、看一堆书一堆电影、明白点什么道理，人生才完整。这时候，您就得怀疑一下：这些人是不是有提成。

第二类就是过于善良以至于人云亦云，被第一类忽悠了。

第一类说人生非要怎么怎么，说得大家都信了之后，就开始鹦鹉学舌，一边买买买，一边就也觉得付出代价买到了，人生就完整了，就不会显得个别了……

第三类则复杂一点。

我有位长辈爱抽烟，而且是那种酒席对着脸喷的。每次有人掩面咳嗽了，他就一脸地不以为然，“人这辈子不抽烟，多没劲儿啊。”

若在贵州，有位远房亲戚长辈，挺没溜一人。不肯上班，家里好容易安排好，让他去跟人面试，结果前一天晚上喝得大醉，次日急匆匆开车赶去，路上出了车祸，被拘了，生意当然也黄了。出来之后，还一脸的不以为然：

“人这辈子要关进过，才算活过了！”

这类人，喜欢将一些并不健康的习惯、个人走过的弯路，说成人生的必需。

这样的好处是，因为显得很江湖，好像很酷。但仔细一想，还是经不起琢磨。

恶意一点说，是这样的：

有许多人，自己有些相对负面的体验。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玩意不太好。

但已经有了这点经验了，怎么能缓解呢？就不停跟人念叨，说这是人生必需的经验。说着说着，自己就信了，心态也平了；说着说着，甚至还觉得，可以拿来当做资本吹牛。

最后一类人，他们有种诡辩逻辑：

“你现在不___，那什么时候___？”

“你们看别的地方都___，我到现在也没强制你们___，你们就不懂主动一点？”

他们的逻辑，仿佛___是人生的必需项，而非可选项似的。

仿佛那真的是福利，而非负担似的。

这种完全不经论证，直接就塞给你的，我就不说是什么身份了，生活中，大家见得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