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联与再联:社交媒体可见性调整与自我形象管理

作者:董书华(浙江理工大学史量才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张雪宁(浙江理工大学史量才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来源:《青年记者》2023年第22期

导 读

小号的使用是Z世代群体对社交媒体的主动驯化,是他们在持续扩张的社交网络生态中通过自主性地断联与再联进行的自我救赎,有助于Z世代群体在融入社会与保持自我、世俗主义与隐逸出世之间达成微妙的平衡。

人们在社交媒体中分享自己的生活与感受,这近乎成为一项现代社会的社交准则。由于对流量的追逐,社交媒体平台通过含糊不清的措辞,扩展“分享”一词所涵盖的范围,微博鼓励用户“随时随地分享新鲜事”[1]。用户在社交媒体平台的引导下使用社交媒体,构建理想化自我,享受分享带来的乐趣。但是,社交媒体与用户生活紧密贴合使得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界限逐渐消弭,用户进行自我呈现时不得不考虑如何达成公共想象的自我,这加剧了真实自我与呈现自我之间的矛盾与张力。一部分用户选择在社交媒体上减少真实自我的表达,而另一部分用户展开了互联网的创新实践,他们探索出一些社交媒体平台未曾特意引导和设置的使用方式,进行真实或另类自我的展示。创建与使用小号是社交媒体中较为典型的另类自我呈现实践。

Z世代也被称为“网生代”“互联网世代”“数媒土著”,指1995年至2009年出生,在数字信息技术影响下成长的一代人。Z世代成长的社会环境和互联网环境让他们对自我有着更高的关注度,对于个体的精神追求有着更高的期待[2]。在社交媒体的使用上,他们形成了与其他世代截然不同的特征,更善于运用互联网去满足自身的需求,使用小号的情况更为普遍,因此本文将研究锚定于Z世代群体的小号使用实践。

研究问题与研究方法

(一)研究问题

美国社会学者戈夫曼提出了自我呈现理论,又称印象管理理论。他认为当个体出现在他人面前时,他的行动将会影响他人此刻的情境定义。有时,个体会按照一种完全筹划好的方式来行动,以一种既定的方式表现自己,其目的是给他人造成某种印象,使他们做出他预期获得的特定回应[3],即社会是一个舞台,人们会整饰自我并维持自我,以影响别人对自己的印象。如今,社交媒体成为自我呈现的重要公共空间,Z世代尤为喜欢在社交媒体上进行自我形象的整饰。丘文福等人研究发现,“95后”大学生社交媒体自我呈现与其获得的网络社会支持、综合幸福感都存在显著正相关,并且相对于积极自我呈现,真实自我呈现与两者的相关度更高[4]。

自我表露是真实自我呈现的方式之一,指个体在与他人交往时自愿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行为、表达自己思想的过程[5],自我表露和自我呈现有一定区别。自我呈现是构建自我形象,希望通过构建的形象影响外界对自己的看法,自我表露更多的是对内心真实想法和情绪的表达,这种表露更秘密,不希望被太多人知晓从而影响自身的形象。学者平凡等人的研究发现自我表露与孤独感具有显著负相关性[6]。换言之,通过自我表露可以帮助缓解情绪,减少孤独感。

互联网连接在不断延伸人类社会关系的同时,也向人们传导了更多的关系负担和社会压力。当连接达到一定限度后,它对用户的意义可能就会减弱,甚至走向反面[7]。这种强连接关系让人们在互联网上自我呈现时考虑得更为复杂,自我表露变得困难,越来越多用户选择降低社交媒体的可见度以回避社交。管理社交媒体的可见性是社交回避的策略之一,人们通过管理社交媒体的可见性以在自我呈现与表达真实自我之间求取平衡。在多种可见性的能动实践中,建立小号的方式使用范围较广。王昀讨论了互联网的多重账户语境的个体行动及其对在线参与的影响。他发现“小号”使用有着强烈的私人和自主性考量,发展出鲜明的去社交化特征[8]。很大程度上,微博小号在Z世代中的广泛使用是因为社交倦怠引发的。

近年来社交媒体倦怠现象引发学界的较多关注,其主要表现为用户使用社交媒体的热情减退,频繁体验到疲倦、焦虑、厌烦情绪,继而调整使用行为乃至退出社交媒体[9],轻则关闭App的推送提醒、关闭微信朋友圈小红点、开小号,重则直接卸载社交软件或者注销自己的账号清除数字遗迹[10]。概言之,小号的使用实践既折射了数字社会信息过载的时代征候,也体现了用户自主的能动性实践。本文基于以上社交媒体可见性、自我呈现及自我表露理论,将Z世代的微博小号使用视为调整社交可见性的策略,对Z世代的小号使用动机、使用策略进行研究,具体提出以下研究问题。

问题1:Z世代用户基于何种动机开通使用小号?

问题2:他们在使用小号的互联网实践中运用了怎样的可见性策略?小号的可见性调整和社交关系维系和大号有何区别?

问题3:在泛社交的社交媒体时代,Z世代的小号实践与社交断联凸显了怎样的时代困境和个人的能动选择?

(二)研究方法

本文以微信文字访谈和语音访谈相结合的方式对来自营销、统计、新闻传播、计算机、生物等专业的16名受访者(编号:S01-S16)进行了1—2小时的深度访谈。受访者年龄集中在20-22岁,样本选择符合高信息强度与高变异量的原则。16名受访者中,有4名男性,12名女性。职业分布上,56%为在校本科生,31%为在校研究生,13%为上班族。他们的小号使用时长从几个月到六年不等。建号原因有好友交流、情绪发泄、自由发布观点、追星等。2022年12月—2023年2月,研究者对他们的微博账户(包括大号、小号)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田野观察,之后对他们进行了半结构化的访谈,访谈过程中遵循信息饱和的原则。访谈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涉及年龄、职业等人口统计信息;第二部分涉及小号使用情况,包括使用动机、使用时长、使用方式等;第三部分主要涉及小号的使用策略。在结束访谈之后,研究者从中提取核心话题与关键概念,就其展开现象分析、概念提炼与理论归纳。

本文选择微博作为研究平台基于以下考虑。首先,不同于微信建构维持紧密的社交关系,微博是基于兴趣聚合的社交媒体平台,致力于弱关系的连接,社交属性更弱,社交媒体用户多选择微博来逃离繁琐的社交关系,进行更多的自我表露。其次,微博内容发布更为自由,支持文字、图片、视频等微内容发布,更适合使用者即兴表露真实自我。

动机:建构真实的自我表露空间

通过对微博小号用户的观察与访谈,兼及对其微博大号、小号发布的文本进行比较,发现大号常被用来记录生活、展示个人形象、与好友互动等,积极正向的内容更多,粉丝群体集中于熟人和网友,账号包含个人真实信息较多;小号常用来发表个人观点、参与争议话题讨论、匿名吐槽、情绪发泄、物品交易、“偷窥”他人微博,消极批判的内容更多。关注小号的多为亲密朋友、网友,甚至无人关注,账号包含个人信息较少。分析发现,用户在大号上的内容发布近似于戈夫曼所说的“舞台上的表演”,以此来赢取社会资源与社会支持。而小号上的内容更接近于真实的自我呈现。通过访谈以及对小号文本内容的考察,本文将小号的使用目的归纳总结为三类:保护个人隐私、管理社交关系和构建自我表露空间。

(一)隐私保护

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交换个人信息可以使人们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和社会资本,但用户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被外界察觉,隐私泄露带来的社交焦虑困扰着微博用户。隐私担忧越高的用户,越会采取更多样、更严格的隐私保护行为,创建使用小号是他们规避隐私泄露的举措之一。这类小号往往被作为简单的工具使用,如“偷窥”别人微博、物品交易、参与争议话题讨论,等等。

通过社交媒体动态来获取他人信息已司空见惯。但受访者一般认为,在与之前的朋友、刚认识的朋友、竞争对手等较为陌生、疏远、竞争甚至对立的人际交往中应该隐身,以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翻看对方社交动态可能会被视为一种监视行为,因此大多数用户会选择较为隐蔽的方式去查看。“小号用来看大号不方便看的东西,就是查查别人的微博什么的……会去查看前任女友微博,或者搜新认识的人的微博。”(S01)许多社交媒体平台为了迎合受众的隐身性需求设置了相应功能,如微信朋友圈、微博不设置访客记录、QQ空间黄钻用户隐身访问功能,除了这些,用户仍会通过各种方式来降低被发现的风险。

此外,小号的使用可以有效保护个人隐私和秘密。如用户在互联网上优先使用小号进行不愿意公开的、隐秘的交易。“与一些陌生人联系,比如买卖资料,以及交换信息,就需要保护一下自己的隐私之类。于是就把这些转到小号上去。”(S16)“小号一般用于一些不方便泄露个人信息的事情,比如在学校超话里面吐槽。”(S07)小号身份的低可见性从侧面保护了用户利益不受侵害,隐匿了真实身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逃离大数据时代全景监狱式无处不在的监视困境。

(二)关系提纯

微信等产品不断将强关系推向深入,人们的社交场域从线下扩展到了线上,线上还会不断发展出新的强关系,将人们置身于各种圈层、各种性质的天罗地网中,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之中。多位受访者表示,随着线上社交关系变得复杂,越来越不想在社交媒体上发言。在微信等强连接的社交媒体中,人们通过减少使用、潜水、忽略、逃离等行为来回避社交[11]。

社交媒体连接越多,投入的管理与维护成本越大,这种成本涵括了点赞、评论、聊天等多种互联网行为,意味着个人空间与时间不断被挤压。多位受访者表达了因过度的线上社交带来了不堪承受的人情之重:“假如她这次在我的朋友圈给我点赞,下次我看到她发的朋友圈,我就得跟她互动。其实我原本没有互动的意图。有时候会给对方造成了一种我们比较熟的感觉。”(S03)在受访者看来,最开始使用社交媒体时,可以和朋友们轻松愉快地互动。随着朋友圈用户数量的增多,互动也变多,与不熟的朋友之间的点赞、评论这类的互动不再是轻松愉快的社交,而更像是一种“偿还”。且与这类朋友大多只是因工作和学习结识的点头之交,不需要深入发展,而社交媒体中的互动可能会给对方造成“我们很熟”的错觉。

此外,用户在生产数字展品与进行自我呈现时,往往是出于不同目的,其中不排除瞬时的情绪宣泄和即兴表演[12],这类数字展品有违用户在大众面前的自我形象塑造,可能还对社交关系的良性发展造成危害,但人们能通过线上的社交来获得有助于他们在现实空间发展的资源性回报[13],故即使对线上的强连接关系感到不满,也会因为这种资源性的回报而选择妥协。

社交媒体小号则成为个人完成理想网络空间建构的补充性产品。用户开通小号,将核心的关系转移过来,可将自己置于“进可攻,退可守”的社交位置——既能在简单的社交关系中进行真实的表达,满足连接社会与他人的需求,也避免了线下与大号社交的繁文缛节与关系负累。

(三)自我空间构建

分析微博小号用户的信息发布行为发现,用户在大号上发布的内容多为与友人的旅行记录、工作学业成就、美好精致的生活、恋爱日常等精心修饰过的图片和文字,意在呈现出生活美好、积极向上的形象,并把这些内容作为社交货币,在评论、点赞等互动中增进感情,促进人际交往。小号上发布的内容多为一些情绪性的吐槽:和同事工作上的矛盾、和大学舍友微妙的关系、对暗恋对象的表白、对恋爱的美妙想象等。他们在小号上也会展现不会在亲友面前流露的消极、脆弱的一面。还有用户会记录生活中的美好瞬间:上下班路上遇到的猫猫狗狗、路边的小野花、雨后放晴的天空、无意间发现的平价美食等等。这些与大号上所呈现的美好生活并不相同,用户在发布时只是为了记录当下心情,如“今天又遇到那只小猫了,真想养啊!”“下过雨后好干净,舒适了。”他们在书写内容时不会注意语境的营造,也不关注发布内容是否塑造了自己的形象。这类小号一般更为隐秘,是连亲密朋友都不知道的秘密空间。对众多此类微博小号的观察发现,发布内容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匿名吐槽,一类是情绪宣泄。

“发出去才能宣泄情绪,如果写在备忘录里面就没有这种效果了。”(S13)“其实这些吐槽虽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也不是非发不可,但是发布出来就好像有人听到了,说破无毒。”(S11)

在小号吐槽既能宣泄情绪,也能规避过激言论带来的自我形象管理失控风险。小号的低可见性给予用户安全的空间。访谈资料显示,他们对社交形象塑造和展示逐渐感到疲惫。在线观察也印证了小号上的内容更多是抒发个人情绪和发表不被亲朋好友认可的小众化观点。“人还是希望自己的很多倾诉能够被这个世界倾听,得到回应。创建一个小号也是在为自己创建一个专属的小世界。不想让别人看见的内容,就可以放到这个小世界里,在别的世界中,这些内容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千夫所指。但在这个专属的小世界里,就能获得倾听和共鸣。”(S16)

Z世代使用小号是通过在社交媒体平台寻找与之相似的群体,获得“有人与我同在”的感觉。这与年轻一代所处的人生阶段与社会背景紧密相关:他们正处于“求学”或“立业”的人生阶段,面对着同辈压力、学习与工作压力等诸多焦虑来源,社会关系也变得更为复杂。当一个人所期望的社会性交往,如亲密、安全、相互信赖的人际关系出现某种质和量的缺陷时,则会产生孤独感[14],进而导致其身份认同感的缺失。小号是年轻世代建立与自我联系的通道。在小号上,他们可以忽视世俗观念的规制与束缚,探索并发表真实自我的想法,吐露内心情绪,把关注从社会规则与他人感受转移到自我上,重建与自我的对话与连接。

可见性策略:依据关系的亲疏远近灵活调节

Z世代使用小号并不只是简单的社交关系屏蔽和转移,他们会根据不同的使用目的灵活调整可见策略。且针对关系的亲疏远近实行不同的可见标准,具体可分为部分可见策略、全部可见策略和全部不可见策略,见表1。

表1 依据关系亲疏远近的可见性调节策略

部分可见策略指用户会依据现实生活中的社交关系的身份、利益、心理距离、威胁性等信息来筛选信任群体,只对他们开放小号。受访者筛选开放小号的标准是:懂他们的、能够分享情感秘密的知心好友,但是符合这一标准的好友并非总是一成不变的,他们会根据和朋友的亲密程度来调节社交媒体的可见范围。在大号上,Z世代仍呈现积极的自我来维护关系与获取资源,而在小号上,他们则卸下社交面具,逃离社会规则带来的惩罚和压迫感。

受访者对部分熟悉的亲人和好友采用的是全部不可见策略。网络上信息共享的边界与实际生活中“亲疏远近”的区隔并不完全一致,甚至会因为更亲密的关系而产生互联网信息的屏蔽和闭锁[15]。部分用户认为无论关系是否亲密,在认识的人面前表露观点或情绪都会让其产生窘迫感。还有部分用户表示不对任何认识的人开放微博小号不代表着交往产生隔阂、担心利益受损,而是不希望把负面情绪带给身边的人。他们觉得通过在小号宣泄情绪就可以使身心得到疏解,没有必要让身边人都知道。“我觉得大号可以用来分享我想给朋友看到的,但是小号就像秘密基地那种感觉吧,当个情绪垃圾桶,自己发给自己看。”(S13)研究发现,对熟人采用全部不可见策略的用户在现实中往往是利他心比较强的人,他们往往先考虑身边的亲人、朋友的感受与心理承受力。

对于使用者,小号就是情感树洞与解压阀,他们对陌生人的访问和关注一般不设防,采取全部可见策略。他们渴望在虚拟世界找到知音并得到回应和安慰。小号发布的内容可能会沉入海量信息中,但微博等社交媒体平台的开放性让用户拥有“被看到的权力”,他们会想象总会有观众通过社交媒体的关键词搜索与算法推送等方式进入自己的空间中来观看倾听,这种聆听不需要点赞、评论、聊天等具体的反馈。加拿大著名发展心理学家戈登·诺伊费尔德博士认为每个人都不是孤岛,需要被看见、被连接[16]。看见就是一种聆听,进而缓解孤独感。用户还会使用小号去寻找其想象中的受众群体,如使用小号去参与特定超话,在超话内和有相同问题的用户一起吐槽、分享经验、互动。圈层化的讨论能让他们获得“归属感”,进而达到纾解情绪的目的。费孝通先生提出了乡土社会的差序格局,它是以宗法群体为本位,以自己为中心,以亲属、地缘等关系为主轴的亲疏有别的人际关系格局[17]。而小号用户的互联网社会关系实践颠覆了传统的差序格局排序,关系的主轴由亲属、地缘等差序格局内层向趣缘、身份共同体等原本处于差序格局外层偏移。

断联与再联:持续扩张的社交网络生态中的自我救赎

(一)对媒体技术的主动驯化

一方面,小号真实不伪装的呈现可以简化人际交往繁琐的步骤,避免大号上人际交往中的“面子表演”,获得轻松和直接的社交互动。另一方面,小号上的交流有助于推进关系的发展。受访者表示:“允许对方看自己的小号代表着将秘密分享,已把对方当作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被别人邀请看小号也会十分荣幸。”(S12)

在小号上能看到一个人不公开呈现的一面,这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更为深入,拉近了心理距离。这是年轻世代基于自身形象管理需求,对社交媒体新功能的主动探索和对技术的主动驯化。互联网虽然没有为满足用户丰富多样的社交需求而开发一一对应的功能,但Z世代有着熟练掌握挖掘互联网技术的潜力去满足自身独特需求的技能。当社交媒体开发者发现Z世代用户新的媒体使用需求后,推出相应的功能,如Tape小纸条,QQ匿名等,此类应用都让使用者隐匿真实身份,发布真实所想。Z世代对社交媒体的驯化得到了互联网公司开发部门的技术回应,反过来塑造了技术的生成。

(二)Z世代的社会心态

Z世代自我关注度较高,这一现象的形成历程混合着社会变革、传播技术所塑造的多重脉络。从社会变革的角度来看,改革开放推动经济发展,从一个匮乏型社会向一个富裕型社会迈进,社会成员的主导性需求结构层次呈现出逐渐提高的趋势,而在心理层面上则正在发生一种急剧而深刻的变化,即从更主要追求物质保障或经济安全转变到更主要追求自我表达和主观幸福[18],这种后物质主义代表着更加关注自我,有着更高的个人意识。改革开放带来的不仅有经济发展,还有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不同,西方文化对自我的关注度较高,在经济和文化双重作用下,形成了Z世代高自我关注度的特征。

小号的文本实则折射了青年群体共同的精神世界和独特的社会心态。研究发现受访者的小号上的内容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即“自我”与“消极”。“管好你自己,少来管别人”“关我什么事?”等话语是小号上的高频内容,不同于传统社会的将个人价值依附于集体价值,这些话语反映着使用者将个人从集体中抽离,着重关注自我感受。小号上还有着许多关乎情绪的话语表达,如“乌鱼子(无语)”“一天天,烦……”“真的好累啊,上这个班有什么用……辞职算了”“就想在床上躺一天啥也不干”,这些话语展现了小号使用者消极的一面。面对生活的挑战,他们难以一直保持昂扬的精神状态,偶尔也会表现出消极避世的情绪。

(三)断联与再联中的自我救赎

技术编制了巨大的社交网络,最初人们愿意让渡个人空间给社会关系的连接与维系。但是,持续扩张的社交网络生态使人们不得不压抑真实的表达。表面看,小号是主动断联;本质上,小号是逃离强连接关系和与自我再联的工具。这一另类的媒介实践不只是对关系的反抗与调整,也是对主流价值观的短暂逃逸,是使用者在持续扩张的社交网络生态中的自我救赎。Z世代通过使用微博小号,在“融入社会”与“维持自我”之间努力寻求一种巧妙的平衡,而这和我国文化中强烈的世俗主义与隐逸出世之间的转换实有相通之处。

通过社交媒体小号实践还可以透视出现代社会的集体症候。互联网将消费社会中制造的各种感官欲望呈现给大众,把人生的成就塑造为层次分明的欲望等级结构,人们不断期待社会认定的某些顶端消费欲望,鲜明的消费等级又会刺激年轻人不断竞争,努力地往上爬升,去追寻那“顶端欲望的满足”[19]。然而现实是阶层固化,青年人向上流动空间逐渐缩小。在高速转型的时代,快节奏、高压力的“内卷化”社会中各个领域广泛存在着高投入未必带来高回报的现象,于是“躺平”,即降低欲望且退出竞争成为一种想象中的象征性解决方式[20]。“躺平”也许可以暂时逃避“内卷”所带来的困扰,但这种消极的方式会导致更多的矛盾。青年一代在“躺平”与“内卷”之间选择了折中的方式:他们有时以积极饱满的心态面对现实生活,但偶尔也会颓废沮丧。小号则是他们排解消极心态的“另类空间”,有助于他们驱散情绪的阴霾,重建身心再出发。

结论与反思

本文通过对微博小号使用者的访谈,探索了微博小号的使用动机、可见性调节策略等问题。研究发现,使用者首先会划分社交关系类型,依据不同的关系分别采用部分可见策略、全部可见策略和全部不可见策略,借助灵活的可见性调节策略来达成强关系、真实自我呈现与自我表露的平衡。小号上关乎个人的话语多有消极的表达,这种即兴的情绪宣泄往往起着解压阀的作用,帮助使用者在短暂的消沉之后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重新投入工作学习之中。总之,Z世代借助小号的书写努力达成融入社会和维系自我、世俗主义与隐逸出世的微妙平衡。小号使用及其创新实践是年轻用户对社交媒体的驯化,代表着这一群体对互联网的高度感知、高把握能力和可观的数字媒介素养。回归小号本质,它是泛社交时代维护最本真人际关系、自我关系的工具,符合时代特征和现实需求。

随着Z世代年龄的增长,当他们被社会压力的洪流席卷,在打拼事业、养育孩子、孝养父母的生活和诸种繁琐事务间往返奔波时,他们的小号使用实践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将有待于后续的跟踪研究。此外,本研究存在一定的局限。首先是受访者的构成,本研究在访谈样本选择方面存在不足,女性受访者数量多于男性受访者;样本的职业选择较为单一,大部分是在校大学生。其次,缺乏对社交媒体多账户用户在不同账户发布的内容、关系管理等实践进行比较研究,因此会对这一群体自我呈现的丰富性、矛盾性缺乏观照。寄望后续研究可以扩充受访者数量,在性别、社会身份上做到平均取样,并对社交媒体的多账户使用进行考察,以探索更加全面、科学的结论。

【本文为杭州市委宣传部与浙江理工大学共建新闻学院项目、浙江理工大学2023年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教育部产学合作协同育人项目“《新闻写作》课程线上实践教学平台建设”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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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董书华,张雪宁.断联与再联:社交媒体可见性调整与自我形象管理——基于对Z世代微博小号的使用行为研究[J].青年记者,2023(22):5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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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4

标签:社交   自我   媒体   受访者   小号   世代   情绪   形象   关系   社会   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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