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一文了解缅北密松电站事件始末，烂尾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继续缅北系列。

本文说说密松水电站（密松大坝），本文较长，感兴趣的读者请耐心读完。

还是先看图：

密松水电站位置图

密松水电站位于缅北克钦邦首府密支那以北约42公里，地处恩梅开江（独龙江）、迈立开江汇流处下游约6公里。

恩梅开江（独龙江）、迈立开江之间，就是我国故土江心坡，两江汇流后就是伊洛瓦底江，被称为缅甸的“母亲河”。

按规划，密松水电站投资36亿美元，设计装机容量600万千瓦，年均发电量308.6亿千瓦时（308.6亿度电），建成后将是世界第15大水电站。

实际上，密松水电站只是伊洛瓦底江上游规划拟建的7座流域梯级电站中的一座（最大的一座）。另外6座拟建水电站，有5座在恩梅开江（独龙江）上，1座在迈立开江上。

看图：

伊洛瓦底江上游规划7座流域梯级电站位置图（黄色位置图标）

这7座梯级电站计划总投资200亿美元，总装机容量1980万千瓦，年均发电量1056亿千瓦时（1056亿度电）。

1980万千瓦是什么概念呢？

几乎等同于我国三峡大坝。

根据当时缅甸电力部数据，2010年缅甸全国共有43座发电厂，装机容量为498.7万千瓦。也就是说，只是密松一个水电站，就超过了缅甸既有装机容量。

再根据当时缅甸《国家电力发展规划（2001-2030年》，到2030年，缅甸总装机容量要达到4000万千瓦，而伊江上游水电项目就占到了近50%。

密松水电站于2009年12月开工，工期8年，计划到2017 年底建成。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当地没有电力供应，为保障密松水电站项目的建设用电，在密松水电站动工前，我国于2007 年 4月先行建设了小其培水电站作为施工电站（上图中白色位置图标），该电站于2011年9月建成。

-2006年12月，中国电力投资集团（CPI）与缅甸政府签订了伊江上游水电项目谅解备忘录（MOU），计划首期建设600万千瓦的密松水电站和340万千瓦的其培水电站。

-2009年3月，中缅两国政府签署《关于合作开发缅甸水电资源的框架协议》。

-2009年6月,中国电力投资集团（CPI）与缅甸电力部水电规划司（DHPP）签订了《缅甸伊江上游水电项目协议备忘录（MOA）》。

就在密松水电站紧锣密鼓的建设过程中，2011年9月30日（国庆节前一天），缅甸总统吴登盛突然单方面宣布，在他的任期内搁置密松水电站项目，理由是“缅甸政府是民选政府，必须尊重人民意愿”。

缅甸官方报纸《新光报》2011年10月1日头版（图源网络，侵删）

上图是缅甸缅甸官方报纸《新光报》2011年10月1日头版，其头版头条是缅甸总统吴登盛致中国国庆的贺电，头版下部是搁置密松电站大坝的通报。其心可诛！

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中缅达成包括密松电站在内的伊洛瓦底江上游水电项目备忘录/协议以后，舆论界的反对声音就没有消停过，总结下来，主要围绕以下几点进行炒作：

一、关于90%的电要送往中国

反对者说密松电站项目90%的电要送往中国，忽视了缅甸本国市场需求，是“卖国行为”。

密松电站计划总投资36亿美元，按BOT方式（建设-经营-转让），建成后中电投特许经营50年，50年后无偿移交给缅甸政府。

在这50年的特许经营期间，密松电站90%的电输往中国（有附加条款），10%的电与15%的项目股份无偿给予缅甸政府，而且缅方还可以通过税收（所得税和出口税）、股权分利（水能、森林、土地）等方式获利，至少获得170亿美元的收入。如果按7座水电站计算的话，缅甸政府可获得540亿美元的收入，缅方总的收益超过总收益的60%，而投资则不足总投资的40%。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

第一，密松电站10%的电是免费留给缅甸的。

第二，缅甸当时的市场需求根本无法消纳密松电站的电量。

第三，首期建设的电站项目不单只有600万千瓦的密松电站，还有340万千瓦的其培电站。什么意思呢？其培电站主要用于缅甸境内供电，密松电站的电力出口中国用于创汇和还贷。

第四，中缅协议也说了，虽然密松电站90%的电要送往中国，但缅甸供电优先。如果接下来缅甸市场需求增加，密松电站会首先保障向缅甸输电。

很显然，反对者只拿“90%的电要送往中国”来说事，从来不说为什么要把90%的电送往中国，故意制造舆论胡乱带节奏，煽动缅甸不明真相的民众情绪，大肆渲染“Z国掠夺缅甸资源”。

二、关于生态环境保护

反对者说密松电站项目严重损害当地的生态环境，还有什么破坏伊洛瓦底江“风水宝地”、“亵渎龙脉”云云。

实事求是的说，建设任何一座大型水利设施，对当地的生态环境都是有利有弊的，总的原则是利大于弊，同时采取多种措施尽量把不利的一面降至最低。

密松电站也是一样。

在电站动工前，我国长江设计公司、中科院水工程生态研究所、华南植物园、华南濒危动物所、缅甸生物多样性及自然保护联盟等单位100多名专家组成工作组，于2010年5月共同完成了《伊江上游水电开发环境影响报告书》，并获得缅甸政府批准。

但是，反对者故意置国际上对大型水利设施环保评估原则惯例于不顾，专拿其中个别弊端将问题放大化、扩大化。

三、关于地震安全

反对者说密松电站项目距离Sagaing断层约100公里，给大坝下游带来了地震溃坝风险。

实际上，密松大坝设计的标准是能够抗御9度地震烈度。在项目可研报告中对大坝安全有专门评估，按国际标准，坝区附近25公里范围内没有活断层的话，则被认为是安全的。

四、关于移民和安置

反对者说密松电站项目建设将会造成64个村庄和周边农田被淹，超过1.5万人流离失所，且无法承续与旧家园的文化习俗。

事实是，在2011年9月项目被搁置的时候，有2个村410户约2000村民搬迁到移民村（昂敏达村、玛丽洋村）。这些村民在搬迁后，反倒是不愿意再回去了，因为移民村的生活条件比原来更好，不仅有水泥公路、自来水、24小时免费供电、电视，还有学校、医院、宗教场所等。这些村民不仅不反对建设电站，还希望在电站工作，开始新生活。

当地村民的新居与旧所（图源网络，侵删）

五、关于电站大坝使用寿命

反对者说密松电站项目在50年特许运营期之后，就不能再继续使用了，将留给缅甸一个负资产。一度引起轩然大波。

实际上，密松电站设计寿命是100年。在设计寿命期限内，如果加以妥善维护，还可在100年的基础上再继续使用几十年。

六、关于征地拆迁安置补偿

反对者说密松电站项目只给当地村民很低的征地拆迁安置补偿款，并且不是所有的村民都拿到了足额的款项。

实际上，中方与缅方的协议已经包含了征地拆迁安置补偿款，但补偿款不可能是中方发放。至于缅方是否存在强迫征地、野蛮拆迁，以及如何发放补偿款、发放多少补偿款、款项是否层层克扣等现象，着实是与中方无关。

以上，不管是多少比例的电要送往中国问题，还是生态环境保护问题、地震安全问题、移民安置问题，抑或是电站大坝使用寿命问题、征地拆迁安置补偿款问题等，解释这么多其实都没有什么卵用，人家根本不关心这个，这些都是别有用心的人所找的借口，特别是拿出“违背缅甸人民意愿”的说辞，则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么，缅方搁置密松电站大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一、缅甸军政府与克钦邦民地武的矛盾对抗

密松电站项目的签约对方是缅甸军政府，而不是克钦邦，这是密松事件的实质之一。

笔者在上一篇文章已经说了，缅甸建国以来，克钦邦（克钦独立军）与缅甸军政府一直处于对立状态。1994年克钦独立军与缅甸军政府达成停战协议后，克钦独立军所控制区域作为“克钦第二特区”，保持高度自治地位。此后，克钦邦（克钦独立军）与缅甸军政府有了难得的一段相对和平时期。

实事求是的说，克钦独立军和缅甸政府在密松电站本身上不存在根本分歧，根本分歧在于地区控制权和利益分配权。

密松电站坝址位于政府军管辖范围，而水库淹没区则主要在克钦独立军的控制范围（淹没区约390平方公里）。从整个项目（7座流域梯级电站）来看，项目流域处于缅军与克钦军辖区的交织地带，工程所涉及的库区移民搬迁、征地、公路桥梁建设、砂石料、被淹没矿产和森林资源开采等问题，都与克钦第二特区有直接关联。

这就造成了地区控制权和利益分配权的矛盾。

一方面，克钦认为包括密松电站在内的7座流域梯级电站项目，缅甸军政府侵占了其地盘；另一方面，克钦认为大部分经济利益被缅甸政府拿走了，自己得到的利益很少。

克钦独立军视角：对于包括密松电站在内的7座流域梯级电站项目，要么中方与克钦签约，缅甸军政府在形式上给予批准，克钦可以分给缅甸军政府一部分股份利益；要么中方与缅甸军政府签约也行，但项目所在的区域管理（至少是相当一部分区域管理）应该交由克钦负责，或者缅甸军政府责成克钦来负责，大部分利益也要分给克钦。

缅甸军政府视角：克钦邦是缅甸联邦下“不可分割”的一个邦，那么在克钦邦建设包括密松电站在内的7座流域梯级电站项目，作为国与国之间的国际合作项目，理应由缅甸政府签约，该项目的经济收益，也理应纳入缅甸政府国库。

可见，围绕包括密松电站在内的7座流域梯级电站项目，克钦方与缅甸政府方都想通过密松大坝（包括另外6个大坝）来强化其对克钦地区的控制权和利益分配权。

特别是“弱势方”的克钦独立军，其担心缅甸军方借由密松电站项目“绑架”ZHong方，实现对克钦邦的实际控制地位。这个不难理解，倘若缅甸军方通过7座流域梯级电站建立7个军事据点，同时凭借电站又垄断了对克钦邦的电力能源供给，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威胁，不能不叫克钦独立军担心。

实际上，这种担心很快成了事实。2011年6月，缅甸政府军以保护密松水电站为由，进军克钦邦并与克钦独立军爆发军事冲突，17年的停火协议就此打破。

但如果认为密松电站项目因缅甸军政府与克钦邦民地武的矛盾对抗而搁置，就把问题看简单了。

二、缅甸军政府与缅甸全国民主联盟的政治博弈

这里不得不提一个人。

在密松水电站开工一年后，2010年11月，65岁的昂山素季获释。

2010年昂山素季获释（图源网络，侵删）

昂山素季的获释，美西方国家的努力“功不可没”，对缅甸军政府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标志性事件是2009年8月美国参议院代表韦伯专程前往仰光会见昂山素季。

而缅甸军政府释放昂山素季的时间点，选择在没有民盟参与的2010年的缅甸大选之后。此时，缅甸军政府也完成了2008年版《缅甸联邦宪法》，在宪法中设置了“双保险”。

获释后的昂山素季，依托她领导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LD)，开始为2015年缅甸大选做准备。

2011年8月，昂山素季发表了一份《拯救伊洛瓦底江请愿书》，将密松事件推至舆论高潮。

她在《请愿书》这样写到：

“对项目的环境影响测评报告使人忧心忡忡，尤其是安全问题。临近水坝的断层线和陡峭庞大的水库带来了灾难的隐患，一旦地震发生，破坏程度将令人震惊。同时，周围六十四个村庄的村民们被迫迁移。这些村民能否收到与他们损失相当的费用，以补偿生活来源和对传统生活方式的破坏，还是一个谜。”

“我们呼吁各相关集团考虑到国内和国际的和谐相处，重新评估此计划。”

“我们向环境专家，保护主义者，和各地所有爱护自然，和平以及和谐的人们呼吁，请一起加入我们的运动，让全世界都意识到亚洲最重要河流之一伊洛瓦底江正面临的危险。”

关于昂山素季的这份《拯救伊洛瓦底江请愿书》对密松电站项目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我们暂且放一下，先看看2011年9月30日缅甸总统吴登盛单方面宣布在他的任期内搁置密松水电站项目的前后发生了什么。

-9月29日，缅甸外长温纳貌伦在华盛顿与美国政府高级官员闭门会谈了一整天；

-9月30日，缅甸总统吴登盛宣布搁置密松项目后，美国总统奥巴马第一时间表示“赞赏”；

随后，美国缅甸事务特使韦伯、国务卿希拉里等连续访问缅甸，“相谈甚欢”。

值得玩味的是，全世界都知道昂山素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2015年缅甸大选，并且昂山素季领导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LD)得到美西方鼎力支持，对2015年大选胜出志在必得。而缅甸总统吴登盛单方面宣布搁置密松水电站项目时，特别提出“在他的任期内”，不难发现幕后手的图谋。

更加蹊跷的是，对密松电站反对声音最强的群体，不是直接受大坝影响的当地村民，而是集中在仰光、内比都、清迈和海外的美英日澳等地。

说白了，美西方与缅甸军政府达成“秘密协议”，要在2015年推举昂山素季和缅甸民盟上台执政。

后来，维基解密披露了美国外交部的部分文件，证实了设在仰光的美国大使馆资助了反对密松电站的团体组织。解密文件披露，在密松电站搁置的前2个月（与昂山素季发布《拯救伊洛瓦底江请愿书》时间同步），美国驻缅大使馆人员在泰国清迈举行了非政府组织会议，策划反对密松电站活动。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前面说的90%电力送往中国、生态环境保护、地震安全、移民安置、大坝使用寿命、征地拆迁安置补偿等舆论，就是这些NGO、教会、缅甸民盟等组织的幕后漂亮国一手操纵的。而这些操纵，又与克钦邦民地武的诉求部分合榫。

即使是这样，我们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在2015年缅甸大选昂山素季领导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胜出后，2016年昂山素季访华，会谈强调妥善推进中缅油气管道、密松水电站等项目合作。

综上，密松电站项目成为缅甸军政府、克钦独立军、缅甸民盟、美西方等各方势力裹挟民众相互博弈的政治工具，其中美西方遏制中国海外项目发展抬升了这种博弈的战略高度，这才是密松问题的根源。

只是，受损的是中方和缅甸经济。

中方损失：

当时，密松电站项目“四通一平”已全面施工，场内道路、水厂、油库等工程基本建成，主体溢洪道及引水系统上部土石方开挖工程也已进入实质性建设阶段。

根据中电投核算，密松电站前期投资超过73亿人民币。并且，项目每年的财务费用和贷款利息有3亿元。同时，从国内向工地运送价值超7亿元的施工设备，这些设备的维护、保养和租赁费用，每月都有上千万元。此外，中电投还面临供应商、施工单位等有关合同方违约索赔。

从2011年9月停工到2013年3月中国撤出全部参建单位和设备，中方的直接经济损失至少是80亿元。

相比中方，缅方的损失更大：

除了项目本身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损失外（比如可在当地聘用3万人），缅甸最大的损失有两个：

一是外商投资缅甸的信心遭受重创

从之前的分析我们看到，密松电站事件折射出缅甸国家的诸多问题和矛盾，既有缅甸军政府和少数民族邦之间的矛盾，也有执政党和在野党之间的对抗，还有国内政治势力与国外政治势力相互勾结的问题。

即便是项目履行了所有的法定程序，具备了所有的协议条款，完成了所有的前置工作，但是项目还是说停就停，缅甸联邦根本没有契约精神，也没有良好的投资发展环境，项目沦为政治博弈的工具，一切都要为政治博弈让步。

从数据上看，根据缅甸官方数据，密松电站事件发生后，缅甸外商投资由2010-2011财年的200亿美元陡降至2012-2013财年的14.9亿美元。数据说明了一切。

二是缅甸电力基础设施成为民生改善和工商业发展的最大制约瓶颈

缅甸是亚洲电力化率最低的国家之一。截至2022年，缅甸有5417万人口，约有1052万户家庭，其中通电家庭仅有560万户，通电比率仅为53%。

如果按城市和农村来统计的话，根据根据缅甸信息管理单位(MIMU)数据，80%的缅甸农村人口无法获得国家电网供电，需要依赖蜡烛、煤油和电池生活。

缅甸自独立以来，就一直处于电力紧张和供不应求的状态，停电、限电是家常便饭，多数缅甸工商企业只能自备柴油发电机维持日常运转。

根据缅甸2014年版《国家电力发展规划》，到2030年，缅甸电力总装机容量将达到2878.4万千瓦，实现全民通电。

对比才有意思，在缅甸2001年版《国家电力发展规划（2001-2030年》中，到2030年，缅甸总装机容量要达到4000万千瓦，缩水了28%。

从2014年到2022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而缅甸全国总装机容量仅达到728.7万千瓦，仅实现目标值的25.32%。

2022年12月，缅甸电力部部长在电力部会议上说：“缅甸全国总装机容量728.7万千瓦，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实际上仅为306.4万千瓦！”

再对比一下，2010年的时候，缅甸装机容量为498.7万千瓦，12年来只增长了200多万千瓦。

缅甸当下如此的电力基础设施水平，怎能保障民生？怎能吸引外商投资？怎能发展本土工商业？

如果装机容量600万千瓦的密松电站项目不搁置，这一问题早在2017年就能够解决，何况还有340万千瓦的其培电站！

密松电站效果图（图源网络，侵删）

现在，看着12年前的密松电站坝址，在跨伊洛瓦底江大桥前，这座仅仅完工了一半的桥体静静地矗立在江面上。

曾经，她是缅甸军政府、克钦邦民地武、缅甸民盟、美西方国家等各方政治势力的焦点，当时是多么热闹喧嚣。

如今，青绿色的江水从几个巨大的混凝土桥墩旁绕过，桥墩上暴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和横梁，遥望着北面的江心坡和野人山，似在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