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师生，可敬而又可怜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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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一个中师生的恋爱史》

作者：曹振峰

一、

中师毕业35周年同学聚会宴会上，刘春云喝大了，不启而发，居然要讲自己年轻时的恋爱史。大家就为他鼓掌，还强调不能有半点假。他说，我说半句假话我就是一头猪！你们看看这个醉鬼，他竟然上台了，手里还握着话筒。他说：

你们不要以为我喝醉了——我下面说的这些话就是不醉也敢说；如果不说，我会如鲠在喉，难受哩。咱们这些中师毕业的可怜虫，爱情、婚姻没有几个如意的。我算了一下，咱们班的男生除了贾进研、赵虎、韩飞、袁德全转行进了行政部门，娶了有工作的媳妇外，当教师的男生只有钞大晔、姚金龙、王有怀和曹正岭是双职工，其余都是单职工。也就是说，咱班35个男生，27个是单职工——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因有三：一、那时女教师、女职工少，而且远远少于男教师、男职工；二、咱们的文凭低——咱们虽然是初中时期的拔尖生，但中师文凭只相当于高中文凭，人家瞧不起；三、乡村教师地位低下，没有前途。你们说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26个可怜虫，你们说话呀！

台下有同学喊：刘春云，不要讲大道理，就讲你的恋爱史。刘春云说：你们懂啥——书匠说书都有个前奏呢。又有同学喊：你的前奏完了没？刘春云说：完了，马上开正本。我看见，王玉玲同学离开了现场。刘春云果真开正本了，说：师三那年，我看上了某班T同学。台下同学就起哄，说：某班到底是哪个班，T同学到底是谁？说这话时，大家都用眼光搜寻王玉玲同学，却不见了她的身影。与此同时，汤志敏同学也离开了现场。其实，大家应该先搜寻汤志敏同学，只是大家不知道刘春云和汤志敏的故事。刘春云和我是好朋友，无话不谈，她和汤志敏的爱情故事除了他俩只有我知道。刘春云呋呋吹了两下话筒说：

谁再打断我的话我就不讲了。我本来喜欢T同学，可她不答应。你们不要笑话我，我给她写过两回情书——都是偷偷夹在她的物理课本的。很可惜，T同学是木偶泥胎，再温情的语言也打动不了她。我只好移情别恋，相中了W同学。

台下大胆的同学就喊：王玉玲，是不是这样的？有人回话说：王玉玲不知跑哪儿了。刘春云说：不讲了，不讲了，有差生捣乱。我上去夺过刘春云手中的话筒说：行了，快下去，不要丢人现眼了。刘春云抢过话筒说：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都这把年纪了。台下同学都让我下来，我只好下去了。刘春云继续讲道：

我和W同学是一个县的，她很快就答应了。这些你们都知道，我就不细讲了。毕业后，我去了W同学家，向她父亲挑明了我和W同学的关系。你们是不知道，我从县城我舅舅家出发时，天红杠杠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到她们乡却下起了大暴雨。在信用社避了两个小时雨，雨停了，我就出发去她们村。

忘记给你们说了，我骑着自行车——借我舅的。我还带着两瓶长脖子西凤酒，也是我舅走后门搞到的。那时的长脖子西凤酒很名贵，至少相当于现在的30年西凤，不是咱们今天喝的6年西凤所能比的。喜酒？谁准备给儿子办婚礼？办婚礼一定要在咱们班级微信群里发请柬。习酒？哦，我听成了喜酒。习酒也是好酒，就是有点贵，我下辈子也喝不起——我说到哪儿了？

二、

台下同学不见王玉玲，就大声提醒道：骑车去王玉玲家，快讲！刘春云说：

谢谢提醒！谢谢提醒！虽然不醉，但脑子反应有点慢，大家原谅。我出发了，向贾鲁河走去。我的那个乖乖，贾鲁河的猛轱辘被洪水淹没了，水有一米多深！什么是猛轱辘？井底之蛙。猛轱辘就是人工修的低矮的小桥，平时，河水从小洞里流过，人畜可以在桥面上走；下雨涨水时，洪水就从桥面漫过。那时穷，修不起桥，只能这样凑合，不像现在的河上到处都是大桥。过不了河，我就和好多人一块在河岸上等。

等了一个多小时，水位大约降了一半多，一辆大卡车就要过河，许多人趁机上了大卡车——司机也没说什么。那时的司机很牛逼——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我对上车的人喊，大家小心，水还比较深，最好再等一会儿。司机是个热心肠的中年人，反倒对我说，后生，上车。我说，不敢。司机就一头钻进了驾驶室。大卡车轰响着冲向猛轱辘……天哪，大卡车被洪水一寸一寸向外推，眼看就要冲下猛轱辘了！岸边的人惊恐万状，心软的女孩子竟被吓哭了。苍天保佑——大卡车两个前轮登上对岸时，左后轮已经跌下猛轱辘了！有惊无险！这一车人少说也有50人，如果大卡车被洪水冲下猛轱辘，多半人没命了。

猛轱辘下面水很深，至少有5米，而且有多个旋涡。大约半小时后，我们这边又过来一辆大卡车。司机看见对岸左后轮跌下猛轱辘的大卡车，跳下司机楼直喊妈呦呦。我用一根树枝测了一下水位，发现不足1尺深了，就说，师傅，现在可以过河了。司机说，不敢，等水完全下去再过。着急过河的人都说没事，都劝司机发动车子，司机就钻进了驾驶室。大家纷纷上车，我也上了车——还带着自行车。这辆大卡车平稳到了对岸。一下车，我们就帮助后车司机拴钢丝绳，让后车扯左后轮跌下猛轱辘的前车。前车的人呢？前车的司机和车上的人谁都不敢动，一动就有车毁人亡的可能。后车司机猛加油门，前车司机也加油门，终于把左后轮跌下猛轱辘的大卡车连人带车扯上了岸。

说正题？我现在说的不是正题？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告诉你，精彩的在后面呢。我问路人，去耗子村怎么走？路人说，去耗子村的路被洪水冲断了，要走只能穿山。恰好，有个收杏仁的小商贩也要去耗子村，他知道山路怎么走，于是，我就跟着他翻山。老鼠村？耗子村就是耗子村，叫了多少辈了，怎么能随便改呢，意思一样也不能改。山上根本没有路，我们就在齐腰深的谷地里走。我尽量对付谷子，但你想，自行车咋对付？我就扛着自行车走——我出身农民，自行车碾倒谷子我心疼。

到了W同学家，我心里凉了大半截——她们家比我们家还穷。她父亲正和他弟弟在灶火仡佬炼塑料凉鞋呢，满家都是烧焦的塑料味。她父亲根本不理我，继续和她弟弟炼凉鞋。晚上，我和她父亲住她们家，她和家里其他人住在她三爸家——她们家只有一孔窑洞，而且破败不堪。我和她父亲说了些种庄稼的事情就睡了——我有失眠症，当然一夜未睡。第二天，她父母她弟弟都干农活走了，家里就剩我和她。她告诉我，今晚一定要把话挑明。

晚上，我就告诉她父亲说，我和W很能合得来，我这回来就是请示你老来了。她父亲说，我的女子没养成，没路道，私定婚姻大事，给你惹麻烦了。我突然觉得，W同学的父亲思想十分陈腐，说动他难呢，也就再没说什么话。第二天吃过饭，我对W同学说，我要走了。W同学突然大哭，说，爸爸，求求你了，答应我们吧。你们知道她父亲是怎么说的？他说，你要跟人家去也行，只要你坐在凳子上，我们弟兄三个跪下给你磕头，叫你妈，你能答应，你就去；不能答应，你休想去。

他父亲又对我说，我供女子念书不容易，花了3千块钱，我要“问”彩礼呢。那时的3千块钱是什么概念？相当于现在的30万！我恼羞成怒，抓起装长脖子西凤酒的挂包头也不回就走了，留下W同学撕心裂肺地嚎叫……我后来才醒悟过来，这个场面是他们妇女演给我的双簧戏，完全是一场阴谋。

三、

台下有人哀嚎起来，而且很快晕了过去。不消说，哀嚎而晕过去的人正是王玉玲——她偷偷回来了。女生们老王打狗一起上手，掐人中的掐人中，饮水的饮水，王玉玲总算醒过来了。她颤抖着声音说：

刘春云，你血口喷人！你一去不复返……你知道你给我带来多大的打击！我后来听我父亲的话，和一个法院的人订婚了，可是，我总觉得不合适，最后坚决悔婚了。我现在的家庭也不幸福——他没有正式工作却说有正式工作，生生欺骗了我……

刘春云走下台，随手端起分酒器就喝，把2两酒一口气就灌进去了。姚金龙说：春云，后面的故事呢？我说：姚金龙，闭上你的臭嘴！姚金龙站起来大声问同学们：要不要听春云后面的故事？大伙儿回答：要！姚金龙说：后面的更精彩，咱们要打赏，每人不得少于50块！大伙儿喊道：没问题。刘春云喝糊涂了，被姚金龙推上了台子。刘春云拿起话筒就唱《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这辈子咋就爱上个你……

台下不知谁喊道：讲故事，讲故事。众人跟着呐喊道：讲故事，讲故事！刘春云只好在“梦见那妹子你亲我的嘴”哪儿停住，然后说：

后来，秦某同学告诉我，我和W相爱后，T同学不知哭了多少次，估计比林黛玉哭的还要多。秦某和T同学是一个宿舍的。毕业回家的头天晚上，T同学找我；我说，什么事？她说，和我出去走走。于是，我们就在校门外水房背后说了几句话。她说，你能留在德州县吗？我很干脆地回答，不能。她问，为什么？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一阵无话。她突然抹了一把眼泪说，你走吧。我果真就走了。你不答应我，见我和W同学相爱了，你却说这样的话，我真搞不清楚你是几个意思。

台下同学一哇声大喊：T同学是谁，是不是咱班的？刘春云回答：无可奉告。我看到，T某某回来了，端起酒杯就喝，一连喝了3杯。我想，T同学心里一定很难过。韩飞是个促狭鬼，他叫喊道：怎么没有下文了？刘春云说：

有，广告以后更精彩——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就收脑白金。回乡教书以后，给我说媒的媒人踏烂我家3条门槛。媒人说的都是怎样的女孩子呢?一、貌美如花；二、小学或初中文化；三、商品粮；四、没工作。

有个姓常的女孩，人很漂亮，我们在她三爸家见了一面。我提出到河滩拉拉话，她妈说；我女儿不聋，也不哑，有什么可拉的？这事自然就完结了。

在寨子小学教书时，有个姓张的老头专门请我到他家喝酒。伺候我们喝酒的是一个女孩，也很漂亮。酒过三巡，张老头指着女孩发话了，说，刘老师，这是我孙女，也是我的一个心病。我说，怎么就成心病呢？他说，她爸妈都在新疆工作，想让她在咱本地找对象——咱本地人实在、厚道。我说，她什么文化程度？老张说，小学。我说，为什么不上初中、高中？老张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一周，老张专门到学校找我来了，怀里还揣着一瓶酒。大家注意，学校共有两个教师，另一个是民办教师，放学后就回家了。我想，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喝老张的酒了——我就拿出了我的尖庄酒。尖庄酒比较柔绵，很顺口的，不知现在产不产了。喝到一半，老张入正题了。他说，刘老师，女子无才便是德，要文化有什么用呢？姜还是老的辣，我一时语塞。老张回去后，再没有找我来。后来听说，他们爷孙都去了新疆。

四、

我星期天回到家，说媒的必定会来。调到前庄学校后，我听说清水镇五金门市有个女临时工，人长得特漂亮，就骑上自行车专门去看。我的那个乖乖，那女孩子不是一般的漂亮，能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些词来形容。她是我表姐村里的，我就托我表姐去说媒。得到的回话是，人家不嫁小学教师，不嫁农村人。二年后，我调到何家沟小学了。何家沟离金川镇不足15里，我集集有，会会到。为什么？金川供销社也有个女临时工，人长得同样特漂亮，差不多要用倾国倾城这个词了。当然，她的外号叫“大彩电”。她和我父亲的一个同学是一个村的，我就让我父亲到他同学那里试探试探。我父亲的同学试探了，得到的回答是，城里的多少干部都被她拒绝了……。言下之意大概是，你懒蛤蟆想吃天鹅肉？

台下又有人喊：春云，你现在的老婆是怎么弄到手的？我就说：诸位，说话要算话，都往微信群里发红包，每人不得低于50元；除了刘春云，任何人不得抢红包！大家就纷纷发红包，刘春云笑着收红包，收得喜形于色。姚金龙说：下面的故事必须精彩！刘春云说：

不精彩不要钱！一年腊月，我表哥来看我爸；谈话间，我表哥激将我说，你今年能娶到媳妇我跟着你去当小学生。我说，说话算话？我表哥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哈哈，我表哥刚走，我家就来了说媒的。我拿出一枚五分硬币默默地说，苍天有眼，如果正面朝上，我就答应这门婚事；如果反面朝上，我就否决这门婚事。我就把硬币高高抛起，然后接住；打开一看，哈，正面朝上。于是乎便有了现在的豆腐渣老婆——注意，她当年可是如花似玉哦。我的岳父大人是村长，我的老婆还算官二代呢。

在众人的掌声里，刘春云下场了；下台阶时，他重重地摔了一跤。

第二天，我对刘春云说：你知道你昨天有多丢人？刘春云说：丢什么人了？我说：你把你的恋爱史给同学们讲了一遍！刘春云说：都是事实，丢什么人？

唉，中师生，可敬而又可怜的一代人！（完）

注：本小说原名《一个中师生的恋爱史》。

作者简介：曹振峰（笔名南坡），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找太阳》，小说集《一路走来》，长篇小说《中师生》《醉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