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模式丨意长意短

法国巴黎圣拉扎尔地铁区域快铁（RER）站。（视觉中国/图）

在乡下度日，没有什么着急上火的时候，无非是下暴雨了赶出去收衣裳，或者把进水的窗户关起来。但进城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巴黎有很多焦急的时刻，比如赶车赶飞机。那种时刻，我一般会开启“刺客模式”，不断告诫自己：集中注意力，直奔目标，才能不耽搁事儿。比如有一天早上，我约了一个从国内来逛美术馆的朋友，一起在她的宾馆吃早点。我出门发现已经有些晚了，要坐72路去卢浮宫，眼看着72路从我眼前开过，距离下一站还有五百米的样子。趁着车子等红绿灯，我一口气向前跑去，想在车子到下一站之前赶上。我跑了大约一百米的样子，公车师傅赶上我，摁了喇叭让我上车。上去之后，满车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他们一定在想，这女人真是有点儿拼。我一时有些茫然，向师傅道谢，又手忙脚乱地刷卡。其实我没想到更拼的还在后面，就是这次坐飞机回国的时刻，体会到什么叫分秒必争。

我先是打算坐车去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的朋友迈克是一个漂在巴黎的意大利小资产阶级（黎漂，热衷于去超市购物、攒积分，发现各种省钱攻略）。他一直都没有送我去过机场，因为他之前开着一辆污染等级5级的柴油车，除了周末的有些时候，基本不能开出去。现在他有了一辆污染等级2级的新车子，可以随时上路了，就热情地说要送我。而且时间也是巧，他五点下班，我们五点二十出发。我的飞机是九点二十的，提前四个小时出门，戴高乐机场距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过三十公里，一个小时应该也到了。我盘算了一下，觉得很合适。我五点时去附近的店铺里买了一碗鱼片盖饭，上面铺了一层金枪鱼和三文鱼，没有汤汤水水，可以在登机前享用，就不用在飞机上吃东西。

我们是在差不多五点半时出发的，气氛轻松，听着音乐，又说又笑。开始的几公里还算畅快，一上环线，路上基本是停车场状况，只有摩托车在汽车中间的空隙飞驰，救护车和警车一辆辆过去，两边的车会让开。我看着窗外，心想大城市有什么好，简直太纷乱了。但时间真的很充分，我尽量放松，车子的收音机放着爵士女歌手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舒缓、忧伤、悠扬的歌声，像一种灵魂的按摩，讲的是一个女人为爱疯狂，可以为爱挪开大山什么的。迈克说，你如果是住在桥底下的流浪者就好了，不用赶回去上班。我也想那样啊，可是我喜欢柔软的床铺，我爱我的工作，我要赶回去上班。

我们在环线上活活堵了一个小时，打算下去了，但一下辅路，车子更是死死停在那里，不能向前，不能倒退。在地图上，整个城市的路线都发红了，又原地等到了差不多七点钟。我在窗口看了看，前后左右都是车，越来越心慌，已经开始想象因为赶不上上课被学校开除的悲惨处境，就连轻快的爵士小调都无法让我的心境平缓下来，窗外的城市好像越来越咄咄逼人，蓝天白云也显得很空洞。

迈克一筹莫展，只有从钱包里拿出一张车票跟我说：“你从这里下去，往前走是4号线，你从那里坐车到北站，再坐快线RER、B线到戴高乐，需要一个小时赶到机场。这个区域很乱，小心钱包和手机。你准备好了吗？”

我没有准备好，但是我硬着头皮下了车，如果中间有任何差错，一个小时赶不到，我就误机了。但如果我坐在车上干等，误机更是必然。我从后备箱里拿了行李（我庆幸自己是四轮行李），在自行车道上飞奔起来，像一只在草原上遭到狮子追击的羚羊。我一边跑一边开启了“刺客模式”，目标是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机场。我庆幸自己穿了板鞋，还有退休运动员般良好的体力。

开始还算顺利，我站在地铁站里，犹豫从哪儿下去，一老太太大声说：“两边都一样。”一下到地下，就有地铁开着门等着。上去之前，我还和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确认了是不是去北站。我很警惕地看着站牌，担心错过了。但坐到北站，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里面有很多火车、RER线路和地铁线，我一下找不到B线，按照指示牌却走错了地方，还好上车前问了一下，没有上错车。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看见一个正在打电话的执勤人员，飞奔过去，问他去戴高乐机场去哪里坐，估计是我满头大汗震撼到他了。他一边讲电话，一边快速把我领到了坐车的地方，巧的是，这时我要坐的车子也到了，赶上飞机的可能多了一筹。

然后是焦心的四十分钟，每一站都似乎无比漫长，每一站都有人不紧不慢地上下车。我想，这时只有山洪、地震、恐怖袭击、地铁故障才能阻碍我去机场。我很心焦，不停地看手机，看着坐在旁边两个神情自若的女人，她们也带着巨大的行李，只是她们一定有更多的时间。我感叹自己昨天下午还在河边的躺椅上，吃着生火腿和奶酪，喝着啤酒，今天就要经历这样的考验。

终于到了戴高乐机场，距离关闭办登机牌还有二十分钟。我跟着人流飞奔到柜台前，一个英俊的黑人小哥张开手来，对我说：“别着急，来得及的。放松点儿。”我把护照递给他，心想我看起来一定很狼狈，真是如匪过境。旁边的旅客也在抱怨今天的大堵车，似乎替我的晚到解释。

寄了行李，在安检那里排队，发语音给意大利朋友说今天的遭遇。前面的姑娘居然是意大利人，就对我说：“您排我前面吧。如果是我，也焦虑死了。”真是四海之内皆姐妹。她说她在巴黎欧莱雅做了三年，现在去上海待三年，她的飞机在我的后面。我对她道谢，就毫不客气地排到了她前面。

到了登机口那里，我发现自己身上的汗变得冰冷，T恤完全是湿透的，印在上面的黄色鱼图案变成了褐色，顿时感觉很忧虑。我看到旁边有一家零售店，就花了二十欧重金买了一件旅游纪念T恤，去洗手间里换上，又擦干了头发，做到万无一失。这时候，登机口已经不用怎么排队了。

“我在排队登机了。”我给迈克打电话，让他放心。

“我也刚回家。”

“今天多亏了你的机场轻轨票，谢谢。”

“不客气，很抱歉没把你送到。我在吃你忘在座椅上的鱼片盖饭，还不错。”

“祝你胃口好。”

“祝你一路顺风。”

最后我穿着一件胸口印着硕大的艾菲尔铁塔、略显俗气的T恤从重庆机场走了出来，像一个去外面刚打了卡的游客。我得说，这次赶上飞机的事，让我在庆幸之余增添了很多面对未来的信心。我想起了一句经文：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我觉得，一切都有定数，误机有时，赶上趟也有时：必要的时候开启“刺客模式”，保持警惕，勇往直前，总有一线赶上的生机。

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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