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钓到一条娃娃鱼

作者 汪河

钓鱼的故事28

首先说明，钓娃娃鱼这个故事发生在48年前的 “文革”时期。那时候娃娃鱼还不是保护动物，人们也没有对珍稀动物的保护意识。

一

1975年初春，我随医疗队到西峡桑坪公社。

桑坪处于深山，桑坪街因在老灌河边，周边相对平缓，山也不高。因为过度砍伐，四周没有像样的大树。我们三月份去的时候，映入眼里的尽是光秃秃的山包，立马感受到山区的荒凉和贫瘠。随季节变换，山上的小树和灌木发芽，树叶长大才看到绿色。深山里的人沿河沟而居，所以有些村落名字都带有“沟”字，例如磨沟、羊奶沟、小庙沟等。老百姓在河沟边开出小片耕地，春天上山采摘蕨菜，秋天收集橡子等山货卖给供销社，换盐，点灯的煤油等生活必需品，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我在《狂钓黄颡》小文中说到在西峡桑坪老灌河小水电站水渠钓黄颡的故事。其中提到过桑坪的朋友小憨和他弟弟二憨。

小憨老爸是邮电职工。山区邮电员是个苦差，公社邮局两个邮递员，一天走几十里山路，送邮件到公社下面十几个大队和几十个较大的自然村（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委托大队人捎信自取），一星期送一遍。遇有挂号信、电报或者汇款，则需要及时送到接受者家里（所幸这种情况极为少见）。桑坪公社处于深山，山路崎岖，遇有雨雪天气，山路更是难走。小憨爸爸就是送信时受伤致残，小憨接班。

小憨常在山里行走，免不了要与野生动物相遇。我听他讲吃橡子的野猪，来回走固定路线的野羊，把巢穴建在悬崖，捕食生产队小羊的老鹰等野生动物故事。当然也说到娃娃鱼。

小憨说，娃娃鱼会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唤，故名。它生活在山里溪水中，晚上上岸吃东西。大娃娃鱼甚至能偷吃老百姓种的苞谷。他刚上班那年，去磨沟村送信，坐在河边一个潭窝上面歇脚，看见很大一只娃娃鱼嘴里叼着螃蟹游进石缝里。

我问，有多大？

小憨两手伸开比划：有这么大。

小憨又说，他听张庄大队人说，“四清”前一年涨大水，一条二三十斤的娃娃鱼从上面深潭冲下来，被河里的树枝和杂物缠着动弹不得，磨沟的人们逮着它，点火烤吃。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娃娃鱼学名大鲵，属于两栖动物。我也没有见过娃娃鱼，以为它就是鱼类，心里就有了钓到它的念头。我下乡就带有与尼龙线鱼钩，出诊路途遇到水潭，总要停下来看看。这些水潭大都清澈见底，仅有5 厘米左右的小鱼。当然也有较大很深的水潭，但在这种水潭里，也看不到娃娃鱼，更没有娃娃鱼叼螃蟹游进石缝里的情况。

也许钓娃娃鱼，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二

念念不忘必，必有回应。我最终还是钓到娃娃鱼。

我先从和国敏哥去张庄说起。

小憨说的张庄大队，位于桑坪北二十多里，在方圆十几里的深山里散布十几个小村子，不到七十户人家。

桑坪镇张庄地理位置

张庄有位姓王的赤脚医生，听说公社卫生院来了地区医院医疗队，就跑来拜码头。医疗队派几位医生跟他去张庄大队巡诊。过后他又来，给我们带野韭菜和石蒜，索要药物（医疗队带有免费药物）。

大家称他王赤脚。

国敏哥，名叫张国敏，比我大10 岁，“文革”前一年大学毕业。当时提倡“中西医结合”，他又经过中医学院培训，属于全才全科医生。我那时候属于初出道的雏鸟，啥也不会，去就跟着他，两人住一个房间。那时候我俩都很年轻，无知无畏，拿一个馍就敢翻山越岭步行五十多里去寨根公社。就是那次远足，在桑坪寨根分界岭有座巴掌大的小庙，我俩拜了兄弟（嫂子韩X芝至今还不承认），自此我称他国敏哥。

王赤脚慧眼识珠，拜国敏哥为师。这次来办完公事，去我们屋里说话。国敏哥把我支走，两人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密谋些什么。最后国敏哥开门叫我进去坐床上，对我说：我去跟医疗队长老叶说说，咱俩去张庄几天。

王赤脚不等我答应立刻插话：吃野猪肉。栾川那边打住一头野猪，子弹从肋叉进去擦着心脏。野猪跑到咱们这边枪伤发作，滚坡压到一片花栗树死在沟底。上山采拳菜的妇女们发现回家告知，去七八个劳力把它抬出来。看它肚子膨胀的样子，估计死去好几天了。

我骑车去过磨沟，我知道从磨沟去张庄不能骑车，山路崎岖，步行得两个多小时。

刚才王赤脚和敏哥策划于密室，现在拿吃野猪肉勾引我，其用心昭然若揭—— 不就是想让我跟他们一块去嘛。

我还用勾引吗？其实他们不让我去，我也要撵去。

不过我也动了调戏他俩的歪心。就撇嘴说：你说的野猪死好几天，臭了吧？

王赤脚连忙否认：不臭，咱这儿山高，气候寒冷。到端午节山背阴处还有雪呢。

王赤脚说完补充：闻着屁眼处有股味儿。

王赤脚还算诚实（山里人实诚）。

王赤脚看我犹豫，又说，不要内脏，光吃肉。

我板着脸说，不去。

国敏哥在一旁劝说，去吧，我们去几个大一点的村子巡诊。咱俩一块儿，是个伴（忽悠，接着继续忽悠）。

我坚持说，不去。

王赤脚和国敏哥两人面面相觑。

国敏哥突然说：王医生，你们那里有娃娃鱼吗？

王赤脚立刻回应，有哇，山里娃们夏天逮它，五毛钱一斤卖给供销社，换钱秋天上学买笔买纸买墨水。

国敏哥说：小贺伟，你不是喜欢钓鱼吗，去钓个大娃娃鱼，拿回来给大家吃。

此时我再也装不下去，从床上跳起来叫道：中啊！

王赤脚离开时，国敏哥要给人看病，让我送他。走出卫生院大门，王赤脚吞吞吐吐说：小王医生，你借给我一斤粮票吧。

我就给他一斤河南省通用粮票。

王赤脚在公社供销社，买了一包饼干，一斤膨化大米花。花1.20 元买一瓶西峡酒厂出产的“莲花白”白酒。

回去后我说给国敏哥。国敏哥咂嘴说：哎呀，他花这钱zhua哩（方言，干啥哩）！

然后跟我说去张庄的目的：王赤脚的大舅倌（妻哥）患病，国敏哥上次去开药吃了有效，需要继续治疗。舅倌迷信中医望闻问切，也就是号脉这一套，愿意破费让国敏哥再去一趟。王赤脚买东西的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三

医疗队有全公社各山村巡诊一遍的计划。下乡医疗队中有外科妇科眼科麻醉科，还有西药房药师，再就是我这种三脚猫功夫的雏鸟。国敏哥是巡诊的主角。我估计叶队长不会答应他重返张庄。不想他不一会儿工夫就回来说：队长同意。王赤脚今晚住在磨沟等候，咱们明早上走，跟他接头。

第二天早饭后，我骑公社卫生院那辆破车子，带国敏哥出发。上午十点半走到磨沟，见到王赤脚，三人立刻上路。

出门就开始翻山越岭，走了两个多小时到达王赤脚舅倌家。这边看病，那边做饭，舅倌把家里珍藏的干豆角和腊肉拿出来做捞面条。

吃饭时我问：野猪肉呢？

国敏哥说：腊肉不好吃吗？

王赤脚说，野猪肉那个村子离咱们这儿还有十几里路呢，明天。

我又问：娃娃鱼呢？

王赤脚笑答，也是明天。

吃过午饭，已经是下午三点，我们又走了一个多钟头的山路，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接待的人家也是王赤脚的什么亲戚（深山人烟稀少，多是联姻）。

山里的天似乎黑的很早，晚饭很晚。跑了一天山路，累的人仰马翻。我草草吃过饭，上床纳头便睡。

原以为一夜无话，谁知我被寄生虫咬醒。听见国敏哥在外面与人说话，似乎是说运木材。我用手在身上乱抓一通再次入睡。天亮前又一次被咬醒，起身出去尿尿开门惊醒国敏哥。

我问他买木材的事情。国敏哥坐起身，点一支烟吸着，给我说起此行另一个目的。

国敏哥老妈年事已高，为后事准备一口棺材成为他的心之所念。当时木料属于国家统管物资，在市内很难买到。国敏哥借这次进山机会，搞到计划和出山证。王赤脚在这里给他找到一副核桃木板材。此行付款买下，并找人运到沟口公路边。

天亮后，睡意袭来，我俩又睡。上午九点起床吃一大碗糊汤（稠玉米面粥）。动身上路。

中午，到达一个叫作“庄框”的村子（谐音，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的准确名字，地图上也找不到它的位置）。

在这里，午饭后开始真正的巡诊。王赤脚已经让人传信，周边山沟里的人们扶老携幼过来看病。我负责测量血压，写中药处方，负责发药（免费西药）。

下午四点，巡诊结束。

四

“庄框”村只有3 户人家，四周是高山，唯有这块平地。石头垒成的梯田，种有土豆和玉米。王赤脚说，这一片有二十多个地块，加起来有五六亩，是张庄大队最好的地方。主人家门前有块不大的空地，是他们的场院，有一个小麦秸垛。还养有两头牛。场院下面，是一条小河。

村里有两个学龄儿童，因为我们到来没有上学。巡诊结束，两人放牛。

王赤脚突然说：让他们带你去逮娃娃鱼。

我疑惑问：有娃娃鱼？

王赤脚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个小学生争相抢答：有，下面河里多哩狠。我们逮住卖钱，供销社收。

你们逮娃娃鱼卖钱，还不把它逮光了？

对于我的疑问，小学生不慌不忙回答：供销社收一斤半以上，不要小的。我们说多哩狠，是说小娃娃鱼。你跟我们放牛，我们给你逮娃娃鱼。

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山里人都是上山放牛，此处则是下河放牛。我前面说过，这个地方很特殊，一块平地住三户人家，有一块梯田，四周山体陡峭，其陡峭程度连牛都上不去。放牛，就是在小河里行走，小学生挥舞镰刀割下头顶树上的嫩枝给牛吃。遇有山涧细小溪水进入小河的地方，有半张乒乓球台大小的冲集区，长的青草也够牛吃几口。

小河沟里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两个小学生奋力翻开石头寻找，终于找到一条十几厘米的娃娃鱼。我刚想欢呼，小学生把它扔水里说：太小。很快又抓到一条稍大一点的，这一条有20 厘米长，土黄色，身上有些色泽较深的斑点。我连忙说：不要扔，留下！

小学生在河边割下一根细藤条。从它两个前肢前后经过，拦腰拴紧，系留在河边树根上。

就这样，我们在一个小时内，大大小小抓了5条娃娃鱼。

我发现越是大的石头，越有可能藏匿娃娃鱼。石头越大，藏匿的娃娃鱼也大。最大的一条娃娃鱼，就是我们三人合力翻开一块大石头发现的。

弯腰在河里翻石头，是个很费力的工作。在布满乱石的小河沟里赤脚行走，脚下没有捞摸，不小心就要跌倒。河边长一种小树，笔直无分叉，树干长刺。小学生唤它“老虎㞗”。他们砍下一根2米长，大拇指粗细，削去树干上的刺，给我用作拐杖。

当太阳早早就隐藏在西边山头时，小河谷开始变冷。两个小学生还要割嫩枝回去喂牛，我拄着“老虎㞗”返回，沿途收集系留着的娃娃鱼。

国敏哥和王赤脚在河边的小场院坐着说话，我用“老虎㞗”挑着五条娃娃鱼，伸到他们面前炫耀。

国敏哥笑说，不会是钓的吧？

王赤脚则是说：吆，整一根老虎刺。

我把手里的拄杖拿给他看：放牛的小学生说是“老虎㞗”。

王赤脚呵呵笑说，对，是“老虎㞗”。名字粗俗不好听，所以说是老虎刺。

为啥鱼老虎有关？

对于我的疑问，王赤脚解释说，这种树长得直彪彪，树身上长满刺，像老虎那个东西。

我不由得大笑，原来老虎那个东西是这样的？这可是闻所未闻！

王赤脚说得对，说“老虎㞗”粗俗，我以后也叫它“老虎刺”吧。

天黑的时候，两个小学生赶牛回来，又带回来两条大一点的娃娃鱼。这家女主人给我找一木盆，我把娃娃鱼除去藤条束缚，养在木盆里，上面盖一木锅盖，再压上一块石头。

晚饭照例是“糊汤”。这家主人用从山上采集的野葱石蒜凉拌，点上松明火把，王赤脚拿出那瓶“莲花白”，和国敏哥喝起来。我不会喝酒，被他们三杯小酒灌晕，躺床上睡觉。朦胧中似乎是喝酒结束，听男主人吩咐女人：给锅拍上压块大石头，娃娃鱼有劲，别让它拱开跑了。

那晚上，仍有寄生物咬人。半夜我被咬醒发现是跳蚤，叫起国敏哥，两人大战跳蚤（这段经历在今日头条《跳蚤的故事》中记述）。

清晨，我还在睡梦中，听得国敏哥在外面叫我：小贺伟吆，快起来呀，你的娃娃鱼跑了。

我立即爬起身，蹬上鞋子跑出房门，看见最大的一条娃娃鱼在场院里艰难地爬行。我在灶火拿一根火锥，走到跟前狠狠地刺入它的肚皮，火锥穿透入地，把它定在地上。再看木盆，锅盖被拱开很小一个缝隙，打开看，里面空空如也。

就是这么个小缝隙，娃娃鱼就能钻出来逃逸，它有缩骨术吗！

柳暗花明，就在我蹲在小河边刷牙时，随意翻开石头，发现下面有条娃娃鱼。我立刻下水捉住它。我立刻下水，翻遍周边较大的石头，再无发现。

吃早饭的时候，小学生去给牛割草，不，应该说割树枝。知道我的娃娃鱼集体逃逸，回来时又给我捉到一条。

这样，盆子里又有两条娃娃鱼。

上午，王赤脚带我和国敏哥去巡诊，回来时已是正午。被我用火锥固定在场院边的那条娃娃鱼，被太阳晒得皮肤干裂发黑。我看它半张嘴，一动不动。就武断地认为它已经死翘。我弯腰把手指伸它嘴里摸牙齿说：娃娃鱼的牙跟鲇鱼差不多。

就在我说话的时候，娃娃鱼突然闭嘴咬住我的手指头。虽不是很痛，但我被吓地大喊大叫。王赤脚跑来掰开它的嘴，我拿出手指，微微渗血。国敏哥赶忙从出诊箱拿出碘酒消毒，贴一块医用胶布。

这边王赤脚抽下火锥，挑着娃娃鱼的嘴巴，把它扔河边一个小水坑里。

它在水坑里待了一会儿，慢慢有了生机，尾巴还能动！

一条濒死的娃娃鱼居然能咬我一口，可谓是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我手抚伤指，愤恨难忍。再加上国敏哥和王赤脚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更令我气不打一处来，但气又无处发。看它在水坑里动弹，就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备好的钓组，拴在“老虎刺”末梢，让王赤脚把鱼钩挂在咬人娃娃鱼嘴上，抛进小河里。

这种用“老虎刺”做鱼竿，为泄私愤的垂钓过程乏善可陈。

但也是钓娃娃鱼。

这是我写这篇文章的主题。

五

现在网上 标题党横行，遭人痛恨。

看到这里，读者会不会有种上当的感觉？

既然大家被我标题忽悠，就请把结尾看完。

国敏哥买的核桃木板材一共12 块，2.5元一块，每块运费1元。总共花去他一月工资。这些木板由王赤脚找人背负20 里山路，搬运到沟口公路边。

现在想来，当时人民的生活水平之低，之艰辛。

我手里的两条娃娃鱼，王赤脚用大片榭叶和藤条仔细包裹，随木板被接货汽车拉回家，一条送给我老师瞿宁端的儿子孙夏，另一条送到我家。

孙夏上小学，他得到娃娃鱼，呼朋唤友去他家参观，搞的瞿老师不胜其烦。第二天就让孙夏爸爸孙太初（外科主任）放生，扔进医院西边的娃娃河（梅溪河）里。

这条娃娃鱼回归娃娃河。

送我家的那条，就没有回归娃娃河的那条幸运。

妈妈把娃娃鱼养在水缸里。半个月后我被召回参加招飞体检，回家看它。

水缸在屋檐下，水面漂浮树叶，我捞去树叶，见它一动不动地趴在缸底。

我第一感觉，它长大一些。

中午吃饭时，老爸听我讲捉娃娃鱼的经过，也去看它。老爸看后疑惑说：我以前见它是这个姿势，好几天过去怎么还是。水缸里没有吃的，不会是饿死了吧？

老爸这么说，我也觉得不对劲，就拿树枝戳它，它立刻尸骨分离！

原来它早就死了！

邻居保有叔说，夏天灭蚊，水缸里撒有石灰。

最后还要给大家交代吃野猪肉的事儿。

那次的张庄之行，没有吃到野猪肉，连一根野猪毛也没有见着。

采摘拳菜的时候是阳历四月上旬，是采拳菜人捡到死野猪。我们去张庄是五月初。时间相差二十天。

说有野猪肉，是王赤脚和国敏哥善意的谎言。

初稿： 2015- 3-21

修改： 202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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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ZUOZHE JIANJIE

王贺伟，笔名汪河；今日头条注册：快乐汪河。

平生喜好读书，却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做医生时喜欢写点与专业有关的小文章，散见于医学报刊。

退休后封刀，在电脑上练习输入法，把文学爱好作为延缓脑痴呆的手段。

文，仅能够平铺直叙，诗，搞不清平仄格律。

当属一介不入流之文学爱好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