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食记：这条街上最好吃的罗宋汤

图片来自插画师玫瑰

周末接到通知，须接受经济普查，这几天得空去办，到了门口，茫然四顾，保洁阿姨见我迟疑，便说，经济普查是吧，这边。迷茫的人总是太多。

推开半扇虚掩的小门，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办公室，光线昏暗，挤了十多位工作人员，所有人围着一张大桌，桌上堆纸成山，忙的不亦乐乎。有位小哥接待我，让填表，仔细端详，表分正反两面，其所填内容在工商系统中均能查询，却要人按照工商执照内容再抄写一遍，仿佛是对电子系统的嘲弄，还得是活人手写才有温度，可不嘛，刚出炉的表，交给小哥，嘿，临走还有奖品送，一包抽纸，外加一个手机支架，走出门口，听到里面有人喊，刚才的300份记得上传到系统啊？

在地铁里又遇见一位看书的小哥，这次的小哥穿着一身运动装，裤子是YONEX，背着一个书包，手里拿着一本白色纸质书，手指还夹在刚才看的那页。我发现的时候他正走在换乘的路上，我一直想瞧瞧这到底是哪本书，可始终看不到书名，于是一路尾随小哥，到了换乘站台还没看清，小哥估计感觉到来自一个怪蜀黍的目光，于是加快脚步从车尾一直走到车头，终于被我逼到无路可走，可惜这一路我还是没看清是什么书，却也不好意思上去问，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折腾到中午，该找地吃饭，地铁下来查查，发现有一家小店，名为“得运斋”。名字里带“斋”的，多半是老字号，比如福州路上的“老半斋”，要不得有特色，比如山阴路上的“万寿斋”，以其小笼出名，当然现在水平略有下降，偏甜皮厚，不过这是个人口味差异，生意还是兴隆。所以，既然敢叫“斋”，多少得有点东西，是骡子是马，那得去瞧瞧。

“得运斋”坐落于哈尔滨路。哈尔滨路是一条历史悠久的马路，1913年，时名为汤恩路，取自英国茶叶商人Cornelius Thorne之名，1943年才改称为哈尔滨路。哈尔滨路靠近海伦口，就是嘉兴路巡捕房的旧址，据说有一块铭牌，上书：

“原嘉兴路巡捕房，因逮捕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陈独秀而名噪一时。”

陈独秀当年住在在虹口岳州路永吉里11号，1932年10月15日，因叛徒告密，遭捕后被押送到嘉兴路巡捕房内，被当时《申报》称为“清共以来第一起巨案”。据说后来我党又在嘉兴路巡捕房设立了第一个警察系统内的党支部。

顺着哈尔滨路再往前走，就会看到一个剧院，以前是嘉兴大戏院，是看戏的，后来成了嘉兴电影院，很多老字号影院都面临倒闭的局面，比如原来四川路上的群众电影院，现在也没群众去看，海宁路上的国际电影院，现在成了电影博物馆，而嘉兴电影院，虽然换了名字，却更有人气。

现在，嘉兴电影院成了“星梦剧场”，国内最大的女团SNH48会定期在这里举行演出，哈尔滨路和嘉兴路交界的十字路口，只要有演出，从上午就开始有穿着夸张的粉丝在这里排队，而且都带好了桌椅板凳，人多却也不吵闹，安安静静等着偶像。

我“有幸”看过一次SNH48的演出，刚才说了，这些粉丝在剧场外面看起来都特别安静，但剧场里音乐一起，偶像一露面，所有人仿佛都换了个人，不管男男女女，不管男女老少，是的，去看演出的大叔也不少，那场面，就仿佛要把一整年积累的压力，压抑的情绪全部释放，听着听不懂的歌，看着看不懂的演出，可你就会被这气氛点燃，不得不站起来跟着人群摇摆，谁能拒绝一群美少女的笑容呢？

其实现在哈尔滨路经历了大规模的拆迁，我有个同学以前就住在哈尔滨路上，那时候大家经济条件都不宽裕，住房条件也都一般，可他家老房子有三层，还有个露台，所以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会去他家打牌，80分，从二打到A，快乐一个夏天。

说了那么多，有点饿了，这就得回到“得运斋”。

“得运斋”其实就在嘉兴路巡捕房斜对面，店面相当不起眼，“得运斋”三个字，身高凡低于160，或高于190都会巧妙地被上下装饰遮住，相当容易错过。门面也不大，进出仅容1人，2人同时过，那得是情侣，还得贴面才行。

店里不大，拢共五张桌子，一张桌子顶多能坐四人，还须收着肚子，正儿八经能放开，坐三人足矣。别看店小，环顾一周，陈设有讲究，离桌面高50公分，到人眼睛的位置，特意悬挂着一个小架子，上有《三国演义》连环画10本，可随意翻看。空隙处有一方墨宝，上书“禁止抬杠”，再上方还有一架子置有手办，有变形金刚，擎天柱和大黄蜂，还有动漫手办，泳装美女，老板看来懂人心，子曾经曰过，食色性也。

桌子前是一面柜台，柜台下方有一小幅对联，上联，有猫万事足，下联，无屎一身轻，横批，人喵共旺，通透。再往下看，是猫的饭盆和水盆，柜台边上是放浇头的，下面有两个垃圾桶，分别是干垃圾和湿垃圾，只见老板从干垃圾里拿出一包东西，原来是存猫粮的地方，干湿分离，老板爱猫。

老板在柜台后面，年约40多，寸头，戴一副大耳环，看上去有点分量，眼光锐利，皮肤黑中泛黄，胡子刮地干净。天已入秋，还穿短袖短裤，一身潮牌，并着一双飞越凉鞋，有腔调懂穿搭，假如配一副墨镜，就是哈尔滨路余文乐（以下简称余文乐）。

再看菜单，我看过点评，其特色菜为菜饭、罗宋汤、炸猪排，此三样为一套餐，还有其他浇头、如猪肝、大排、本来有大肠，老板说原来的供应商搬走了，目前没找到好的替代，故不做大肠了，配饭面皆可，还有些特色菜，比如麻辣豆腐饭、单档粉丝汤、砂锅馄饨，都是小时候的街边美食，现在都少有。

我对炸猪排情有独钟，每到一地必定要去寻访炸猪排，炸猪排自然也有讲究，日式猪排讲究厚切，猪排较厚，因此炸的时间更长，所以要裹更多蛋液，更多面包粉，才能做到外焦里嫩，但日式猪排因此也更油，略腻。有的猪排讲究个大，分量足，肉多，但为了不焦，炸的时间往往不够，这样猪排会带血丝，略生。还有的猪排个头更大，像我吃过台湾一家连锁店，名字已经记不起，他们家炸猪排盖饭，真的就是一块猪排盖住一整个盘子，下面才是饭，可这猪排是被拍大的，刚开始还有点肉，后来猪排就薄如蝉翼，再后来终于干到倒闭。

“得运斋”的炸猪排则是海派风格，海派炸猪排厚薄适宜，块头也不大，因此功夫就在火候上，外焦里嫩是基本功，面包粉厚度也是关键，要能让人吃出酥脆的肉味，也不能太油腻，必然要现炸，否则微波炉转转就会过硬，这就是功夫，也是成本。我得说一句，得运斋的炸猪排是过关的，一块下去不油不腻，也不占肚子，还得空吃点别的。

说完炸猪排，特别要说说罗宋汤，这汤在招牌有个正式名，“这条街上最好吃的罗宋汤”。这是个容易令人遐想的名字。

哈尔滨路上曾经有一座哈尔滨大楼，哈尔滨大楼始建于1929年，原是美国商人开设的“汇芳锯木公司”。1937年爆发“七七事变”，8月淞沪会战，会战时哈尔滨大楼遭到日军炮火袭击，美国老板丢下工厂一走了之，哈尔滨大楼及其附近楼盘很快成了难民、灾民及无业游民的天堂。解放战争后期又有一些逃亡地主及大量国民党溃散官兵挤进了大楼，一时间，哈尔滨大楼成了上海的“九龙城寨”，兵痞、恶棍、赌徒、妓女聚集，居住人口多时达到三千多人。

混乱的地方也必须有秩序。

《一代宗师》里赵本山有句台词：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错的，躺下，站着的，才有资格讲话。

我不禁会想，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一群人坐在一张桌子前，余文乐宣布，得运斋的罗宋汤是这条街上最好吃的罗宋汤，我话说完，谁赞臣，谁反对。刚有人要反对，余文乐一脚把他踢出门外，于是一群人在雨中乱战，砰砰乓乓、哼哼哈嘿后，余文乐在雨中捡起自己的帽子，扔下一句，咏春叶问。自此以后，得运斋的罗宋汤，就成了这条街上最好吃的罗宋汤。

别看老板似乎一幅练家子，但其实为人热情，服务仔细，我的菜饭吃到一半，他就提醒我，不够可以加。有位客人说，这次菜好像咸了点，老板二话没说就给他加饭。有位妹妹坐下，想要一次性筷子，服务员说没有一次性筷子，老板听闻，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次性筷子给这位姑娘。总之是有求必应，我又看到那副字，不要抬杠。

一家店应该海纳百川，但其实，一家有名字的店是会挑食客的。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大叔，老板会看人，称呼我为“兄弟”，称呼他则为“阿哥”（上海话大哥），证明我叫大叔也没问题。大叔戴了一块劳力士手表，使我不得不注意，后面简称大叔为“表叔”。表叔点了一碗葱油拌面，一块炸猪排，一碗罗宋汤，我还在等上菜，表叔已经在吃，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不像别人吃饭都是一手拿筷子，一手看手机，表叔只是静静地吃，也不讲话，他手边放着一张百元大钞，在如今这个手机支付遍天下的时代，他还坚持用现金。让我觉得眼前坐着的仿佛是《神雕侠侣》里的郭靖。

郭靖走进一家客栈，一屁股坐下，小二，来四斤牛肉，四斤好酒，酒足饭饱，又大声说，小二结账。客官，总共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郭靖便直接取出一锭金子，不用找了。表叔吃完以后，直接把百元大钞给到老板，老板除了找钱，还要像小二一样仔仔细细告诉表叔，总共是一十九两七钱四分，这是找零，表叔倒没说不用找了，只是“嗯”了一声，便走出门外。

说话间，我好像还没介绍这条街最好吃的罗宋汤，罗宋汤起源于东欧，是俄罗斯人的红菜汤，十月革命时一些俄罗斯人跑到上海，也把罗宋汤带了过来。上海人的洋泾浜英语里，Russian就叫罗宋，这就有了罗宋汤。实际你现在去吃正宗的俄罗斯罗宋汤虽然浓郁，但肯定感觉怪怪的，因为上海人最早的罗宋汤就是清汤寡水里漂几片红肠肉，螺蛳壳里做道场，一代代传下来，倒也有一番风味。

得运斋的罗宋汤，浓郁但不甜，红肠番茄洋葱结合地恰到好处，既有稠度也有汤味，考虑到价钱也只要11块，可谓物有所值。

说话间，我也已经吃完，后面还有人陆续进来，不能赖着不走。出了店，看到对面一整排街已经都拆了，我不知道以后这里会有什么规划，或许会是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或许会有新的标准化的高档商场。

得运斋什么时候或许也会拆迁，就和这条街上的其他住户一样，他家的罗宋汤确实这条街上最好吃的罗宋汤了，因为这条街上已经没有第二家小饭店了。

插画师玫瑰说：“城市的大街不应该只是你玩命赶路的地方，大街就是乐子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