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的白森林

草原天路观景台(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万物一体,彼此相连。征兆显现,其意难解。

整个上午,我都在旷野漫游。起伏的丘陵上,莜麦和向日葵在风中摇摆,等待收割。秋天再次降临张北草原。

在一根水泥电杆下,我卸下背包,坐下休息。周围很安静。偶尔会有一辆车从远处公路上无声驶过。仔细聆听,风力发电机发出碾磨空气的嗤嗤嗡鸣。

电杆上贴着编号“76”。这个数字对我有特别意义——一个至亲的生日。几枚黑羽毛与一截风干的颈骨散落在草地上。七年前的今天,我载着她行驶在高速路上,撞死一只喜鹊。前一夜,她睡在中朝边境附近的一个果园里,做了个噩梦——夜空中有只眼睛瞪视着她。惊醒后,她听到山上有个女人整晚哭泣——一只雕鸮在哀啼。

成熟的向日葵(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山丘下的村庄里传来戏曲和拖拉机声。我把目光从羽毛上移开。村广场变成打谷场,脱壳的莜麦像牛皮纸铺在水泥地上。莜麦喜寒耐旱,抗盐碱,关塞边民自古耕种,食后易饱难化。

午后,我经过一片杨树林,隐隐闻到羊的气息。林中有群羊,头顶头聚在一起,像在举行某种静默仪式。我悄悄潜入树林,怕惊扰它们。不料,羊主人突然冒出来,反倒吓我一跳。一个穿粉色球鞋的女人,手里攥着手机和鞭子,头上棒球帽绣满亮晶晶的香奈儿Logo。我问她羊们凑在一块儿干啥,她说羊吃饱了不爱动。我说:有三十只吧?她说有七十多只,扎在一堆儿不显数。

白色的叶轮,循环的指针。旋转,无始无终。

等待收割的莜麦(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蜿蜒的乡路上,我遇见另一个牧羊人。他上了年纪,走路迟缓,左手拄着枯树枝,右手牵只母羊。母羊性格执拗,始终和老人角力,试图挣脱束缚,那根连接彼此的缰绳绷得笔直。老人告诉我,一早去邻村闺女家配羊。母羊两岁,产过两窝,一窝两羔,一羔卖六百。母羊像在偷听我们说话,边啃食路边的葵花盘,边斜着黄眼珠瞅我们。老人再度把缰绳勒紧,又在手心多绕了一圈。他穿了好几层衣裳,红棒球帽也绣着Logo—— 化肥。“到家还得一个钟头,”他用舌尖抵着凹缩的嘴唇,语气中带着埋怨,“出门忘了戴假牙,闺女偏留吃饭……”我瞄向他黑洞洞的嘴,下牙床仅剩一颗松动的歪牙,像暗夜里的一块石碑。我想起另一张“嘴”。

杨树林里,吃饱的羊(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秋天的原野色彩绚烂,充满诱惑。驶出张北县不久,我便迫不及待离开主路,拖着车尾黄色尘云驶向远处山丘。绕过几株长着青苔的老榆树,拐了两道弯,最后盘上一处高地。一辆面包车停在麦田边,车窗贴黑膜,驾驶室侧风挡半开,没有司机。此处视野开阔,一览无遗:不计其数的白风车懒洋洋地转着;收割机在麦田里扬起阵阵尘烟;一箱燃放后的“加特林”焰火筒静静躺在草地上,与之作伴的是饮料瓶、香烟盒、食品袋和粘着唇彩的纸巾。

面包车突然发动,猛地掉转车头,以不寻常的车速驶向公路。面包车开走后,我才注意到高地上还有制高点——一座长满青草的山包。山包被麦田包围着。我跨过麦茬,环山巡行。田埂里的蝗虫像弹片四下飞溅。这是一座“人造山”,高约4米,直径近8米。我爬上山顶的一刹那,庆幸自己及时收住脚步。山顶正中有个井口大小的洞。洞口呈圆形,往下洞壁逐渐变成梯形,接近地面时,坑道转为侧洞。洞挖得干净利落,周围不见残土。洞口像张嘴,冲着天空,无声呐喊。我竖起衣领,小心翼翼走下山包。一只狸猫从我面前窜过,嘴里叼只黑鸟。我愣了一下,快步钻进车里,以面包车的车速驶向公路。

晾晒莜麦的村民(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两名士兵在公路上越野跑,矮个儿领先,高个儿落后,他们大口喘息,扭头看我,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一对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女像是临时起意,拎着购物袋在林间低头寻觅,采蘑菇,拍视频;吃饱的达乌里寒鸦成群地栖落在路边电线上聒噪、争吵,它们喜欢在牧场的家养动物间觅食。

高地上的山包(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过了两个村庄,我驶入另一条土路,想看看山丘背后的景色。我把车停在半山腰,步行走向山顶。

一些耐寒植被仍在利用秋天的短暂时光悄然生长:紧贴地表的冷蒿;重生的蒲公英;盆栽般的白色滨菊;还有花瓣如飞鸟展翅的宝蓝色翠雀……

电杆下的黑羽毛(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尖锐的切分音刺穿气流——一只游隼在空中做特技飞行,时而悬停不动,时而鼓翼高飞,时而螺旋俯冲……它仿佛在特意为我表演。游隼是世界上猎食俯冲最快的鸟,时速超过300公里。我立在原地,举着望远镜不敢动,在失焦与追焦间,几乎不眨眼地盯着这个变幻莫测的灰白精灵,彻底被它超然的御风之舞震慑,忘了时间的存在。

道具马(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漂移制造的环形车辙(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山外有山。连续翻过两座山丘,我才看到山后的风景——一个迥异于周遭、操场般大小的盆地。平坦的地面铺着一层火山灰似的黑石屑,寸草不生。一个奇怪的环形车辙出现在盆地中央。在一面坍塌的崖壁上,裸露出砌石与钢筋混凝土垒成的墙体。我环顾四周,除了高耸的风车,再无其他建筑。我猜想此地用途:矿厂、学校、牧场、实验基地……似乎都不是。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防御工事。上世纪60年代,中苏关系破裂。为防苏联大举进犯,我国在华北、东北和西北边境线上修建大量防御工事。所幸大规模战争并未爆发,没派上用场的防御工事渐渐变成无人问津的历史遗迹。

我后悔这次出行没带帐篷。此处是理想的露营地。开阔,隐蔽,背风,寂静,周围的景象笼罩着神秘的科幻色彩。漏斗蛛在石隙间荡来荡去,探寻连接点;弓背蚁拖着奄奄一息的黄蜂吃力前行;粉蝶立在多孔的玄武岩上振动翅膀。每个生命都是亿万年的结晶。一枚形似蛇蛋的青色卵石跳入视线。经过一番端详,我把它撞向一块岩石。奇迹显现,3毫米厚的“蛋壳”一分为二,完整脱落,里面藏着一颗质地坚硬的石心,黑得像乌鸦羽毛。

乡路车站(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旋转的白桨叶,四季的捕风者。风力发电机构成的白森林遍布旷野。近十年间,它们在草原、戈壁、海洋等多风地带成规模地生长。犹如侵入地球的天外来客,白得发亮,白得冰冷,白得突兀。我站在风力发电机下,仰望这个百米高的庞然大物,数着桨叶转数,1,2,3……转——转——转——不知不觉迷失在数字的叠加中。

风中的等待(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风能,电能,无所不能。回到停车的地方,脑海里的风车仍在旋转。我坐在草地上,煮了一壶茶。

古老的时间,原初的寂静。塞北的秋天,一朵鱼形浮云在净空悠游,不一会儿,就被风吹散了。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

责编 郑洁 方迎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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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9

标签:桨叶   莜麦   母羊   防御工事   山包   电杆   山丘   面包车   森林   记者   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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