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坂本龙一最后的告白：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北京晚报 | 作者 木也

音乐大师坂本龙一

用艺术与生命作别

由于给《末代皇帝》《第一炉香》等电影配乐，坂本龙一是中国人最熟知的日本音乐家、作曲家之一。他的晚年两次罹患癌症，依旧不停创作，疫情期间还忍着病痛举办线上演出。2020年末，他的医生告诉他，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他将只剩半年的生命。坂本龙一大受打击，但又感到：“有些话必须要说。”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诞生了。都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坂本龙一这位音乐家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终章，他拿出了提笔的勇气，勾勒自己暮年的足迹，书写自己对作品的执着和家人的羁绊，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对世界的关怀与眷恋，直至今年3月，坂本龙一与世长辞。

坂本龙一和粉丝参加“百万森林计划”，为中国西部捐树，收到了植树证。

癌症治疗期间为《荒野猎人》配乐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2022年，70岁的坂本龙一经常想到这句话。这时，距离他第一次确诊口咽癌已8年，距离他诊断为直肠癌并发现转移，还不到两年，走进古稀之年的坂本龙一意识到，自己不得不认真面对“死亡”这件事。

曾以为《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是坂本龙一暮年对人生的思考，但初看下来，还不如说是他的“工作日志”。书中的内容接续他的上一本自传《音乐即自由》，从其截止的2009年开始讲述，坂本龙一记录着自己旅行到不同的奇异山川，创作出何种不同的作品，也记录着他参加的不同社会活动，遇到了哪些有趣抑或尴尬的事。他真是个大忙人，终年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和不同的艺术家合作跨界，而这一切第一次按下“暂停键”，就是2014年他查出了口咽癌。

为了专注于治疗，坂本龙一推掉了当年7月要参与的一个艺术节，在纽约安心养病。在纽约，坂本龙一逗留了一整年的时间，经历了一个城市四季的流转，他突然意识到，自从20多岁从事音乐行业之后，他从没休过这么长的假。唯一一次主动告假，还是在他为《末代皇帝》配乐，拿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奖之后，第一次向公司提了要求：“我都拿了这么大的奖了，就给我一个月的假期吧！”然而，就在放假后的第三天，坂本龙一竟感觉无聊，反而向公司要起了工作，这次假期也就顺理成章地结束了。

“工作狂”，就是坂本龙一的日常状态。哪怕这次罹患口腔癌休息了一年的时间，很快他又按捺不住了。之后的2015年，导演伊纳里图亲自邀请他为其作品《荒野猎人》制作配乐，坂本龙一答应下来，同时还在为山田洋次的《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创作原声音乐。

为《荒野猎人》制作配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导演要的不仅是一个旋律，而是有层次的、叠加的声音，还要与剧情紧密贴合。最初，坂本龙一从导演那里拿到的仅仅是《荒野猎人》最粗剪的样片，一边配乐，电影一边剪辑，每一个剪辑的版本都由工作人员发到坂本龙一的电脑上，从1.0版到1.1版、1.2版，不到6个月的时间，坂本龙一收到了8.5版，这个片长为156分钟的电影，他至少全片观看300遍……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刚查出癌症的病人在做的工作，而这只是他患病一年后所做的事。在坂本龙一生命的最后十年中，创作，参加音乐会、艺术节，参与各类社会活动，他始终没有放弃过。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日）坂本龙一 中信出版社

与中国的漫长情谊

在坂本龙一最后的十年，他与中国听众也颇多交集。尤其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之后，坂本龙一屡次表达对武汉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支持，让人十分感动。

2020年初，新冠肺炎肆虐，北京现代艺术研究机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紧急策划线上音乐会“良乐”，用来鼓励在新冠肺炎疫情危机中感到孤独的人们。坂本龙一听说这个计划，毫不犹豫地决定参与，并发送了一个收录他30分钟左右的即兴表演的视频。作为一个音乐家，他对武汉这座城市有自己的记忆，这座工业城市在音乐界是以制造吊钹闻名的，他工作室里的吊钹上就刻有“中国武汉制造”的字样，他将这些刻字也录制在视频中，并隔空祝福“大家，加油”。据说，这次演出和回放创造了300多万次的浏览记录，播出后，坂本龙一收到了很多中国网友感谢的留言。

如果说，坂本龙一的名字此前在国内更多是从文艺圈向外发散，疫情开始后，由于他对中国人释放的善意，他开始为更多普通的中国人熟知。坂本龙一还在书中回忆到，2021年《坂本龙一：观音·听时》展在北京举办，由于疫情原因和住院治疗，他无法前往北京，特意委派团队前往。这次展览是涵盖了坂本龙一主要装置艺术作品、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展览，言辞中，他对自己未能前往感到遗憾，也顺便提到了2023年夏天计划在成都开展的更大规模展览。

坂本龙一的叙述口吻带着一贯的温和气息，情感仿佛并不浓烈，稍不留意就会一看而过，但在全书的《代后记》中，他与中国的故事才被补全。《代后记》中，本书的采访者铃木正文记录了坂本龙一生命最后几天的日常，2023年3月25日、26日，坂本龙一在病榻上与人展开远程会议，讨论的就是他将在成都举办的个人展览。同在3月25日，坂本龙一决定对自己的病采用“姑息性治疗”，拜托医生“治疗到这个程度就可以结束了”，3天后的28日凌晨，坂本龙一与世长辞。

在坂本龙一最后的几天里，他选择不再维系自己的生命，而把最后一丝力气注入自己的艺术生命中，或许，不，他一定是在期待着在中国成都的这次大规模展览吧！

人生朝露映艺术千秋

人们常说，日本艺术家、文学家写作的口吻仿佛“碎碎念”，叙事细碎，杂糅着小情绪和小感慨，带着东方人固有的含蓄，却把波澜的情绪蕴含于胸。坂本龙一的这本自述也带有这样的风格，看似是按时间顺序讲述个人的日程，说到几次确诊癌症的时间点才有明显的情绪外露，但反复回看比对才发现，对于有些时间点发生的事，他第一次只是轻描淡写叙述经过，而在另一段后文的追忆中，他才隐约吐露了真情。

2020年末，坂本龙一举办了一场钢琴独奏会的线上演出，而就在这次演出前一天，他收到了自己的直肠癌已经转移到肝脏和淋巴的噩耗。随即到来的2021年初，他经历了一场长达20个小时的大手术，他是如何轻松描述这场手术的呢？他说，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他跟家人们挥手说：“那我去了呦。”还开玩笑说自己已是“我为鱼肉”的状态，只能相信医生。

术后，他如实描述自己进入过可怕的谵妄状态，但笔锋一转就写到术后恢复。当时新冠疫情严重，他与伴侣无法见面，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的伴侣养成走到医院前的马路挥手和他致意的习惯。傍晚，坂本龙一在病房拿出手机点亮手电筒，朝着马路对面挥手，从病房望出去，对面也有一个豆粒大的闪光在晃动，那是伴侣为了让他从病床上起身想到的办法。

这是何等相濡以沫的情感，死神迫近，竟生出无比的温馨。这是坂本龙一最初对这场手术的描述，但越往后读越发现，坂本龙一曾几次感叹，2020年末至2021年初这一段时间，他受到很大的打击，他的朋友也佐证，坂本龙一的身心在这时都受到了重创。然而书中，坂本龙一写下感慨生命的细碎片段，也偶尔追问生命的意义，但他没有一板一眼地讨论，而是仿佛随手动念，一笔带过，但当作为读者的我们对他最后生命的轨迹了然于胸时才能体会，那每一次动念背后可能有着多么巨大的痛楚和决绝，而他偏偏举重若轻。

这是一种东亚式的生命观，面对病痛，有不甘心，有困顿，有挣扎，但也有豁达。2022年末，坂本龙一在准备将于2023年1月17日生日这天发布的新专辑，他选了象征时间刻度和东方生肖文化的“12”作为专辑名，作为音乐家，他把自己生命的终章交付给作品。“那么，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坂本龙一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艺术千秋，人生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