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我去扬州找苏州九如巷

踏破铁鞋无觅处，后面是常要跟一句“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在刚刚过去的国庆假期，我去扬州寻找玉钩斜，就经历了这般戏剧性的情节。

起因是关于苏州九如巷的得名。九如巷在今天苏州大公园的西南，东出五卅路，向西折南通十梓街，巷长161米，看起来极不起眼，而在中国近代史上，却因为张家四姐妹而名声大噪——叶圣陶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但巷子本身的历史并不久远，得名大约在元末明初，在2500年历史的苏州城里“年轻”得要靠边站。而九如巷原本也不写作九如巷，在同治年间的《苏州府志》中作狗肉巷，又在其下有注：“或作钩玉；相传淮张葬宫妃于此，仿玉钩斜也。”淮张就是张士诚，元末泰州人，因泰州地属两淮运盐使司而得了这个称呼。张士诚称吴王后，盘踞苏州十余年，其王宫就在今天大公园、五卅路一带。大公园即为子城故址；而五卅路在1926年被拓筑前，原本的那条小路叫作王府基。还有称王废基、皇废基的，盖因张士诚失败后，他的王府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废基。

民国《吴县志》中作钩玉巷，并注：“（在）平桥北，同治《志》作狗肉巷，或作钩玉，相传淮张葬宫妃于此，仿玉钩斜也。按俗讹九如巷。”你看，这时地名已经经由狗肉、钩玉，而成了九如。按上述文献记录，以及其靠近吴王宫的地理位置，“钩玉巷”应该是最早的地名，至于“狗肉”，则很可能是当时百姓对巷名的谐音谑称，就以讹传讹了。

那么“钩玉”的名字又有何寓意呢？有人说，这个地方并非是埋宫妃，而是埋玉处。《红兰逸乘》卷一就如此记录：“钩玉巷，淮张时宫人埋玉之地也，故近王府基。”还有人说，因为九如巷的地形略弯，如同玉钩。

玉钩斜，是个诗意却凄切的地名，指的是扬州城西南的一片丘陵，相传为隋炀帝葬宫人处。据说，隋炀帝乘龙舟从洛阳沿大运河南下扬州寻乐之时，带了许多妃嫔宫女随船而行，又征发大量女性作为“殿脚女”沿河拉纤，且又从各地广征美女充实离宫，这些女性死于非命者不计其数，死后即通通埋葬在一片丘陵之下，人们把这片掩埋无数宫女的山坡名之曰“宫人斜”。到了唐代，宫人斜就泛称埋葬宫人之处了。唐代诗人窦巩有一首吊隋宫人的诗《宫人斜》：离宫路远北原斜，生死深恩不到家。云雨今归何处去，黄鹂飞上野棠花。

唐宪宗元和年间，镇守扬州的李夷简见城的西南，也就是宫人斜所在之地的上空，一轮新月如同玉钩，他心有所感，就在此处建了一座亭子，取名玉钩亭，当时著名文学家皇浦湜还为此事作了记，人们便将此地称之为玉钩斜——于是慢慢地，文人笔下玉钩斜又成了埋葬宫人之处的泛称。被顺治皇帝赞叹为“真才子”的苏州文人尤侗有《玉钩斜赋》；清代苏州状元汪琬也有《玉钩斜》诗：月观凄凉罢歌舞，三千艳质埋荒楚。宝钿罗帔半随身，踏作吴公台下土。春江如故锦帆非，露叶风条积渐稀。萧娘行雨知何处，唯见横塘蛱蝶飞。

我心心念念想去找，是不是真有玉钩斜。但是在导航上输入，没有结果；跟扬州的朋友打听，无人知道，于是这个国庆假期我心一横，加入拥堵的车流，到了扬州。

既然是宫女，就不会有择址隆重安葬的优待，大概率是在不远处就地“解决”。我先跑到隋炀帝陵，景点的大门紧锁，无人值守，而且还是平地之上，周边并没有丘陵。于是又打算去江都，然而导航显示，如今的江都并不在扬州城的西南，不符合文献记载。我便打算改道去观音山——根据搜索结果，这里便是隋炀帝丧生之处、其行宫江都宫的所在。观音山属于蜀岗，西侧有平山堂和大明寺，山下是瘦西湖，如今都统合成了扬州大运河文化旅游度假区，游人如潮涌。我在车流中艰难前行，不时还要扫一眼导航，害怕开错路。

扫一眼、再扫一眼，扫完看路。突然我连忙又把眼光扫回去，导航上，就在我前方的路边，出现了“玉钩亭”的字样，我汗毛倒竖，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来玉钩斜存在于诗文里，而玉钩亭矗立在红尘中，难怪我怎么切换导航都搜不到。玉钩亭在离观音山两公里远的蜀岗西峰，如今这里是个生态公园，外地游客不至，本地居民少来，很是空旷安静。我攀到十多米高的山上，古朴的亭子上“玉钩亭”三个大字在暮色中遗世独立。

九如巷就在子城边上，属于皇宫以外，又距离很近，想来那些死去的宫女被葬于此处，是成本最低、合乎逻辑的。而张士诚一贯推崇文学，优待读书人，那个时代的苏州才子辈出、文风鼎盛，所以为王宫边上宫女最后的安身之所起个文绉绉的地名，这种推断也是可以成立的。而“狗肉巷”的名字，则怎么也讲不通了。

但相比起来，宁可是宫人埋玉之地，依旧浪漫诗情，又无悲苦之色。等讹转为九如巷，这个地名则更加文采流转。九如见于《诗经·小雅》“天保”篇：“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九个如，表达着敬天保民的主题，又致以福寿延绵的祈祝。即使仅仅读诗本身，古朴端雅的句子也让人满口生香。

想当年沈从文满怀缱绻柔情，紧张而狂热地走进九如巷，渴盼获得能拯救他的爱情，那时的粉墙黛瓦、蓝天青石，是否和我们今天见到的一样，能触发满心的诗情呢？走进九如巷，街巷变迁，门中故人早就过往不见，但追溯地名的演变，巷中宫女的哀愁、地下生出的玉烟、诗经章句的典雅、才女姐妹的芳颜，或许还有血淋嗒嘀的狗肉，依旧在小巷中随着你的步履，穿透时光一一显现。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图片编辑：项建英

来源：作者：余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