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丨闻香识老家

我出生于长沙,但祖籍地在津市/澧县,那里有爷爷、奶奶、姑父母、姨父母、堂兄妹、表兄妹等好多亲人。我小时候去过那里两次,每次都是由母亲牵手,深夜时分来到湘江边某个小码头,摇摇晃晃走过埠桥,挤入人头攒动的船舱,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最终一声长笛,停靠澧水边一个更小的码头。那真是一个孩子心里激动人心的漫长旅行!我总是守在船头,看不厌船头破开的层层浪花,搅碎了明月或朝霞的倒影,扑向船后的芦苇、田野、牛群以及岸上光屁股的小孩,还有一些闪闪的大鱼跃出水面。

眼下这些码头早已消失,小客轮则是需要向年轻人解释的古董,已被高速公路上唰唰唰迎面扑来的路牌和一座座大桥所取代。我在津市没找到那个码头,也没找到当年记忆中任何印象。只要出城,像这样的雨天里,那里不应该是满路翻腾着泥泞吗?路边的住房、学校、小商店,不都应该是茅草盖和篱笆墙吗?孩子们在学校里相互炫耀的零食,不应该是一把把煮蚕豆和红薯丝吗?至于舅舅家的床下,不是应该长出几许奇怪的稻秧吗?不还应该有两头小猪来借宿吗?……好了,往事如烟,我们终于大可松一口气,庆幸那里的泥泞和草房的绝迹,庆幸半个多世纪之后的澧阳平原,正在高速公路的尽头,喷放出高楼林立的市区、辽阔洁净的工业园区,还有一个将要完工的全人工智能货运大港。这没什么,即便是清零一个孩子所有的记忆,我也有理由兴高采烈。

只是,这样一个地方,就像各种风景区和旅游地,屏幕或画册上这世界任何一个繁华的异乡,只是游客们消费和玩乐的走处,恐难有情感的密码入口。

还好,我突然听到了津市/澧县话,不觉暗暗心头一震:那是我父亲母亲的语言啊,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随着耳边乡音的增多,服务员又上来一个菜,即琳琅杯盘中的一道酢辣椒糊糊,更击中了我的惊讶。那也是当年我家里最多见的一种:微酸,微辣,有老腌坛的味(便于长久保存),又有鱼虾的鲜爽(有湖区食材之便),再佐以姜沫葱花,这应该是老家祖地最家常化、最开胃口、也最能在苦日子里维持营养提供的一种“穷人菜”了。不好意思,我热情向同行者介绍这一美味,但他们多不是本地人,尝一尝,舔一舔,似无太大的热情,完全不像我,一餐饭下来,把那盆糊糊差点舀走了一半,充分吞咽着过往的好日子。

当然,这次我还吃到了牛肉粉,可算是澧阳美食的又一灵魂。当年亲人们在小码头迎接和送别我们母子时,通常要在路边吃上一碗,几乎成了一种不可缺少的仪式。不过,与酢辣椒不同,也许津市的牛肉粉早已名满三湘,我在外地也吃了不少,倒没觉得与发源地的味道有太多不同。事情也许是这样,一种美食的味道,不仅取决于其本身的品质和制作,还取决于它的比照范围、比照对象、比照环境,比如看它是与孩子们当年的煮蚕豆和红薯丝比,还是与孩子们眼下的麦当劳和必胜客比,是比在满路泥泞和遍地草房的当年,还是比在营养过剩体重烦心的时下,如此等等。照这么说,早已行游在湘楚各地的一碗牛肉粉,可让我在百里、千里、万里之外随时闻到老家祖地的气息,又有何不好?

文/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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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1

标签:草房   澧县   蚕豆   船头   红薯   津市   泥泞   码头   牛肉   老家   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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