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闰之与玛莎·盖尔霍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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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姐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Hi，朋友们，周末双人物盲盒停更两周，好久不见，今日续更。

上周生病一周，于是就有时间把央视的苏东坡主题纪录片《定风波》给细细地看了一遍。

里面说到他生命里的三个女人，有些细节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关于王弗，纪录片拍了两人在去往陕西凤翔途中的情形。王弗看见下雪，拉着苏轼共踏新雪的画面，充满了鲜活感和隽永感，那时候他们还年轻，但已经很深刻了，苏轼写下“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关于王闰之，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黄州陪苏轼经历第一次生死劫后的躬耕废弃军营地时，用一盆青蒿粥医好了一头生病的牛，让人感慨，她真的什么都会！苏轼在这里变成了苏东坡，王闰之功不可没。一个能抵挡住生活的戏虐琐碎和动荡变迁，还能淡定如初的女人，必定具有强大的内心。

还有王朝云，当苏轼被贬惠州，王闰之当时已经不在了，苏轼让大儿子和二儿子去宜兴，对于其他妾侍也纷纷遣去，只有王朝云选择跟他去艰难之地。她的脸上还是一脸天真纯粹，纪录片演员塑造得不错。我觉得义气这东西，就是一股子存真一念的东西。

这三点，都是女人们在能力上、意愿上的主动，而不是只有角色上的辅佐性、润色性。她们的一丝丝鲜活生命感在主动涌出、流出，以引导出、牵引出苏轼人生的变化。而苏轼也让跟他生命密切相关的女人们都有名有字，有个性，有故事，他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赞美和尊重女性存在感的人。

还有，我觉得聂远演苏轼，选得挺好，少年感、大叔感、老年感都能兼容，因为他眼神里，有层次感很丰富的内容。

研究苏东坡良久，你们要问我，苏轼心中分量最重的女人是哪位，我的答案，是王闰之（1048—1093）。今年是她逝世930周年。至于月份，版本很多，没有确数，纪录片说是八月。于是应景写写。

王弗占有了“天下第一悼亡词”里的女主人的地位；王朝云又充满了传统男人的期待和钟爱；而王闰之总是被我们遗忘，而且在苏东坡的诗文中，她也总是被冠以“老妻”之称，显得那么平淡无奇。

而且在湖州时期，苏轼被抓，她还烧掉了他的大部分作品。我们通常觉得，她不懂诗文，亦不是苏轼知音，没有才华和文化。但这个重要吗？人生苦短，技艺漫长。就像庞德在诗中讲：“给我们自由吧，有那么一个人的微笑，比你书本中所有古老的知识更有用：我们会凝望。”（《眼睛》）

苏轼在写给王闰之的祭文《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说：“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最后与苏东坡死同穴的，是王闰之，这是中国夫妻的最高情谊，死了还要葬在一起。王闰之的遗体刚开始暂置于开封城西的惠济院，后来同苏轼一起归葬于郏县。

死后，王弗的封号是“通义”，王闰之的是“同安”，非常贴合两个人对于苏轼的意义。一个那么理解和支持他的事业，另一个随他各地辗转，随遇而安。

同安，可能更接近苏轼的水哲学吧——所谓“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王闰之陪着苏轼的时间最长（注：王润之25年；王弗11年；朝云23年，其中纳为妾15年），陪他的人生路最颠簸也最绚烂。

王闰之是苏轼中年丧妻后，人生中的一缕新希望。王闰之原来只有小名叫“二十七娘”，她出生在庆历八年（1048）闰正月，而且是正月初五，民间称“破五”，送“穷神”，象征着给家里带来好运。苏轼给她取名王闰之，字季璋。

闰，是增添的意思。苏轼觉得，有了闰之，他就又有了妻子，孩子有了继母；闰之，即润之，经历了丧妻之痛，三年后再娶，寓意饱满，温暖人心。与苏轼生命相关的女人，不仅有名还有字。季璋，女子温润如玉，品德优美。（注：又如王朝云，字子霞。）

他还回顾了这个女子的“生”，这个女子的源头，是“江上生奇女”，是的，又跟水有关。苏轼的一生，跟水太相关了，不仅是水哲学，而且他祈雨、治洪，兴修水利，兴起各地的西湖热等等，水的一切实在、象征、寓意和哲学似乎都跟他有关。

而王闰之，才是他生命中的常在、日常，水一般的存在。《蝶恋花》写道：“同安君生日放鱼，取《金光明经》救鱼事。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这篇据说是绍圣三年（1096），苏轼在她死后三年所写。上片是对王闰之出生时情景的追想，下片是对生日放鱼仪式的描写，由于取《金光明经》救鱼事而写放生，将三个儿子纪念母亲生日的亲情融合在宗教感情之中。

王闰之信佛，这样纪念她，是恰当的。《金光明经》记载，流水长者救鱼后，受天神奖励，于其睡眠时候，将真珠、天妙璎珞放其身旁，然后又下了一场曼陀罗花、摩诃曼陀罗花，花下得都到了人的膝盖。

如果真是写于绍圣三年，那他应该在惠州，那时候陪在他身边的是王朝云。他对王闰之的哀悼里洋溢着一种通透的、慈悲的感情，不悲怆，只是祝福。他是以一副随缘自适的态度，随意且随喜地生活下去，表示他在禅学证道的道路上开始有了最初的解脱。

最后苏轼决定跟她死同穴，所谓的长情，行云流水的陪伴，大致是如此的。

他的弟弟苏辙，曾两度为这位贤嫂写祭文。美丽、健康、善良、温和、柔顺，这是王闰之作为苏夫人的最大特点。感情平淡如水，才更长久吧。

王闰之死于1093年，距今已经是930年了，写这个也是周年纪念。1093年，其实是对苏轼最重要的年份。那一年，政治上事业上支持他的高太后（1032—1093）薨逝、生活上支持他的生死伴侣王闰之（1048—1093）病逝……

其实梳理苏轼的人生，有几个节点非常重要，治平二年（1065）、治平三年（1066）、治平四年（1067），妻子王弗、父亲苏洵、宋英宗接连离去，他迎来了自己的30周岁，也迎来了宋神宗和王安石变法，这分水岭的年份，让苏轼的路格外清晰又格外炙热，就是摆着明的难走。

这条路走了12年后，元丰二年（1079）终于迎来了生死劫。那一年喜欢他认可他的曹太后在救完他之后，就走了。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走了，高太后还是欣赏他，支持他，但是1093年，她也走了。

她们都走后，苏轼去到定州，留下来的词作极少，仅有一篇双调小词《行香子·述怀》，其中写道，“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没想到，王闰之走后，在政治前途飘摇不定，且一直乞求去越州任职而不得的悲苦心境下，他想到的第一个词是关于养生的——“作个闲人”。因为他预感到，有一场腥风血雨将要到来，他又要坐在命运的前排直面。

庞德的诗《古智慧，很宇宙》，大概能说明这样的转变——“庄子做梦，梦到他是鸟，是蜂，是蝴蝶，他不知该不该感觉是别的什么，故而知足了”。

好了，该写第二个人物了。我的“一天一书实验室”，已经真的一天都不落下地更新到200多集了。

有一天我读到了保拉·麦克莱恩，她是美国加州人，从小被父母抛弃，辗转于14个寄养家庭，做过疗养院的护士，送过披萨外卖，当过工人，甚至是鸡尾酒女招待。

然后有一天，她觉得想写下来很多话，一个偶然的灵感，她在查阅大量资料之后，写了《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这本书火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大家会把女主人海明威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的名字，当女儿的名字。

然后，还有后续，她继续写了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写得更是好，叫《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LOVE AND RUIN）。后来保拉成了大学教师。

我突然觉得，好有缘，我也是在2020年开始写苏东坡相关的文章、书籍，然后现在还在继续探索。2021年底我写了《中年好友苏东坡》，马上第二本苏东坡将在9月12日（阴历七月二十八）苏东坡纪念日出版。我觉得我跟这个保拉有点像。总有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记录那些精神银河类的人物。

1937年，28岁的玛莎是个战地记者，独自前往马德里报道西班牙内战，机场、难民营、孤儿院、医院等等，她都只身前往。当然在这些特殊场景里，她遇到了海明威，他那时候已经是个声名显赫的作家了。他们算是历经千辛，才在一起，并在古巴安家。

海明威随后写了旷世巨作《丧钟为谁而鸣》，名声又一次点燃。我们至今仍可以为这书内心波涛汹涌——“什么都不存在，除了现在。诚然没有昨天，也无明日。要到多大的年纪你才终会明白。”

玛莎陷入两难，是当好海明威的妻子，还是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她最不愿意成为别人的注脚。她内心的事业心是如此炽热——她说，西班牙内战在她生命中闪烁着不可磨灭的光芒。像是陷入爱情，又像抬头望见一支燃烧的箭呼啸着划破天空，亟待让我跟随。她说她天生是个旅行者，想去一切地方，亲眼看看所有事物。

海明威的人生也是一路曲折，跟苏东坡差不多，1928年他跟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离婚，然后跟波琳结婚生子，并经历了其父亲饮弹自尽的悲剧。也许一个人必须要完完全全迷失过、绝望过，才能真正找回自己。

玛莎觉得任何时候，都要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她每天不停地写作，追求一种全新的、让自己振奋不已的坚定信念。她明白，任何东西、任何人都可能从你生命中消失，你自己也可能消失——只要周围没有人真正了解你，没有人在生活跌宕与动魄惊心时仍坚定地与你在原地相见，没有人在你迷失方向甚至对着镜子也找不到自我时找到你。

所以，人最终，都是要追求活得真实、有尊严，能独自安然入睡。这就是现代女性的精神。跟原来的女性，只能通过影响男人、辅助男人，根本没有参与世事创作的资格、主动性和优雅自信的姿态是不一样的。

所以，玛莎的心是如此自觉，随时随地能够自愈——“也许阳光与大海能够熔穿一切，连带我的疲惫、恐惧和心碎，交还一个干净的、伤口打好补丁的我，得以继续生活。”

小说中，写到了女性的选择，比如她为什么不要孩子。她说，假如有了孩子，写作就会成为次要的考虑，但与此同时，海明威的写作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她的独自旅行计划就会灰飞烟灭，而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留守家中当后盾，照看孩子，操持一切，王弗和王闰之，才能做到这样。

她明确了，她想要的东西，是燃起对事物的热情，想要滋养心智，就要满世界旅行。她说，“我宁愿在黑暗和危险中拥有快乐，如同行走在刀锋上，也不愿迷失在路上，忘记自己的本性。”

想象力是一条稀世的白龙，从逾越理智的地方飞来。她成了20世纪最重要且最负盛名的战地记者，她成为唯一主动放弃海明威的女人。60年来，她报道了所有重大的国际冲突，脚步遍及50多个国家。她爱朋友，爱纯酿威士忌，爱孤独而炫目的风景，爱简练的文字。

保拉对她充满了喜爱，敬仰和共情。刻入骨髓的，并不一定是现实中的人物。人的精神，是不朽的。若你开始突然对谁有了经久不衰的感情和启示，请开始研究、动笔，TA就是你生命里的精神源泉。

• 作者：清华硕士，秦朔朋友圈创始主编，上海作协会员，代表作《中年好友苏东坡》。个人同名微信公众号：水姐（id：shuijie00000）。视频号名为：水姐一天一书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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