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坡上望乡愁

【来源:边城晚报数字报_边城晚报】

望乡坡

丁哲

站在望乡坡上,是可以望见乡愁的。

望乡坡南承紫荆山,一脉孤行,独立成岭,绵延十余里。坡虽不高,却是西出雪峰的重要关隘。脚下的四都河,像一条纽带,串起沿途的丘冈、旷野、城乡,上达圣人山,下抵溆水。越过四都河,自北而南,呈现一片狭长的盆地,由三都河和四都河合力冲积而成。这里沃野千顷,物阜民丰,是溆浦的大地方。盆地中部兴起双井、观音阁、桥江三镇,北、西、南,各扼一方。西南望,卢峰隐隐,溆水迢迢,云山断处,是我们常说的诗和远方。

溆浦地形独特,逆势而行,东高西低。各条水系汇入溆水后,往西注入沅江。人们出行有两条路线,一是东行雪峰山茶马古道,经新化,过娄邵至长沙;二是西走溆水,下沅江,去常德。望乡坡,好似雪峰山派驻溆水盆地的一所前哨,际会这片土地上的风云变幻和悲欢离合。

四都河是溆水的一条重要支流,贯穿北部的半个县境。我的故乡丁家冲一脚踏三镇,北邻双井镇,南界桥江镇,西属观音阁镇,居三都河和四都河之间,与两河相距不过三、四里。当然,与三都河,我更亲近些,它是我的母亲河。四都河就狭义地域而言,属他乡之河,多了几分陌生和神秘。然这条河,我亦是爱的。它有一种舒缓之美,从容之美, 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总能在不经意间,带给你始料未及的惊喜与感动。比如那冲出岩坝欢乐的奔腾,比如那崖壁下深潭的碧幽,比如那河畔的竹林,亭亭玉立,修身持节。它留下我少时的诸多印记。我曾蹚水过河,去对岸八门村的东山砍柴;翻过望乡坡,去探望嫁到深山里的姑婆;我曾于河边的渡头村下河洗澡,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曾独自徘徊在桥江宽阔的河滩,等一场电影的放映。

去东山砍柴的事,有些模糊,做客姑婆家,记忆犹新。那年,七叔新婚,春节去姑婆家拜新客。溆浦历来有拜新客的习俗,新婚夫妻,一定要在当年的春节,去双方的亲戚家拜年,当地人又叫锄棉花草。主要是因为是走头回,亲戚家回礼较重,一般以棉花、布匹为主,故有此说。我们一行三人穿过匡家、渡头村,就到了望乡坡下。那时候,望乡坡在我眼里,巍峨而高峻,抬头望不到顶。坡上树木林立,杂草丛生,枯萎的芭茅高过人头。路在林中蜿蜒,或窄或宽,时陡时缓。毕竟年轻,手脚麻利,我们走走歇歇,爬上坡顶,并不觉得太累,只有些气喘不匀。站在山顶,掉头西望,不禁讶异于眼前的景色。因是多云天气,岭上层云荡胸,山下则有淡淡的阳光,迷离且温暖。刚刚途经的村庄、田野、河流、丘冈,盆景似的置于其中,梦境一般。我第一次这么远距离地看到我的故乡,那么虚幻,那么宁静,那么美轮美奂。我那时刚读初一,学了些古诗词,在那一刻,油然涌上心头的便是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东下望乡坡,过庄坪村,来到一个叫岩儿井的小山冲,便是姑婆家。姑婆知我们要来,早已站在村口的井边等候。那是一口用青石岩板砌成的老井,井水清冽,从井沿汩汩涌出,流入附近的水田。或许这就是岩儿井地名的由来吧,我想。姑婆叫七叔七儿,叫我的乳名:旭儿,很轻很亲。我们在那里住了两晚,轮流在姑婆和几个已成家的表叔家吃席,吃到了很多家里极少吃过的山货,比如冬笋、板栗、葛粑等。第三天,临别时,姑婆依然那样叫我们,嘱我们好生走,眼里却盈满了泪水。走了很远,姑婆还在井边,向我们打望。

我家祖上颇为殷实,有良田百余顷,瓦屋十数间。到曾祖父时,三兄弟耽于渔猎之乐,疏于打理,以致家道中落,人丁稀薄,膝下只剩祖父和姑婆两个堂兄妹相依为命。兄妹俩自小感情极好,就算姑婆远嫁山里,也走动频繁。每次姑婆回娘家返离时,祖父都要送到望乡坡。祖父一头挑着年幼的外甥,一头挑着粮油腊货之类。兄妹俩走一阵歇一阵,爬到望乡坡顶要耗上两三个小时。爬上顶,祖父放下担子,用手抹一把汗,说就送到这儿。姑婆喊一声:阿哥,你好走,就眼泪双流。祖父掉头就往回走,他性子硬强,从不回头,从不落泪。这些事,都是后来祖母告诉我的。她说,你姑婆眼泪浅,爱哭。说这话时,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自语道,我眼泪也浅。

公元1784年秋天,望乡坡下的槐荫村,一个青年彻夜难眠。他叫严如熤,明天,他就要离开家乡,负笈远行,去长沙的岳麓书院求学。岳麓书院乃湖湘文化渊薮之地,自夫子开山以来,历代圣贤辈出,才俊绵迭。这对于青年严如熤来说,无疑心神往之。立誓投身报国的他,决定远赴圣地,师拜名山。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秋月朗照,山风微凉。他披衣出门,沿山路朝望乡坡徐行,不知不觉到了坡顶。山高风罡,他不由紧了紧披衣。脚下的村庄一片寂静,而他心中却波澜涌动。明天的行程,令他兴奋又惆怅。一边是理想与抱负,一边是故土和亲人,人生在世,必有取舍,而取舍必有犹豫。此刻,他心如浮云,彷徨不定。高堂已老,妻儿尚小,在这风景如画的丰腴之地,做个田舍郎也是不错的。素时锦年,淡泊平生,亦不失为一种明智。然远方召唤,事业激荡,让一颗年轻的心驿动不已。父母亦很昌明,一番教诲言犹在耳,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志在四方。思及此,他深作呼吸,暗自笃定。

翌日,天刚麻麻亮,他辞别父母,背上行囊,登上西去的客船。挥手作别时,他忍不住落泪。四都河情深,一路送到溆水,下沅江,入洞庭,开启了他壮阔的人生征程。怀壮志,终不负,1789年,严如熤以优质生入北京国子监读书,学成入湖南巡抚姜晟幕僚。嘉庆五年,应试孝廉方正科,上《平定川、楚、陕三省方略策》,得仁宗激赏,拔为第一,授陕西洵阳知县。后因军功和卓识,迁定远厅、潼关厅同知,升汉中知府、陕安兵备道等职。晚年,官终陕西按察使。他一生勤政务实,克己清廉,把湖湘经世致用之学推广弘扬,终成一代名臣。

而今,他登船的码头早已无存,余四都河仍滔滔不绝,像是在讲述,又像是在呼唤。他的旧居因久无人住,早已破败不堪。据说几年前,县里拨了专款进行修缮,并列为一文化古迹加以保护。在望乡坡的乡愁里,又添了一脉厚重的文化底蕴。甚幸甚慰。

与槐荫村紧邻的是独石村。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这个村因计划生育和庭院经济搞得不错,很有些名气。有一年,为写一篇宣传该村的电视解说词,我专程去了一趟。记得是春天,四都河水丰盈,沿河的杨柳正吐新绿。座谈结束后,我提议去爬望乡坡,同行的有两男一女。我们不走现成的路,而是另辟蹊径,在荆棘和岩石间攀爬。沿途草木繁荣,野花烂漫,又有清风随行,我们兴致很高。行至半山腰,那位女同志体力不支,只得折返,颇为遗憾。下山时,恰落日西照,整座望乡坡被晚霞映得格外壮美,而我们也有幸成为这壮美画卷中的一部分。一时间,我们流连忘返。我把目光投向远处,隐隐可见渡头坝上的流水,故乡山岗上的短松,以及弥漫在大地上的炊烟流岚,竟有些痴了。山河辽阔,岁月缱绻,总让人迷恋不已。回城的路上,本欲去严如熤的故居参拜,因天色已晚,又酒至微醺,只好作罢。不过,一朋友是桥江人,对乡人严公推崇备至,一路讲述他的生平轶事。什么计平苗患,什么智惩恶霸,什么巧对绝联,听得我如临其境,如睹其人。当晚,写解说词的时候,如有神助,文思沛然。

望乡坡前,四都河畔,素有种植甘蔗、熬制片糖的传统。入冬,遍地甘蔗林在风霜中甜透,熬片糖的时节到了。从蛇溪到沙湾,再到大湾,沿途十多公里,散落着十几家熬片糖的作坊。小时候,我们村也有一家。在村子中央,一幢青砖瓦房,一头是碾子屋,一头是糖坊。那时的榨汁场地很大,甘蔗和甘蔗渣堆积如山。几口大铁锅并列一排,热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味道。孩子们最喜欢的是舔糖杵,那是儿时最稀罕的人间美味。大人们则热衷于用甘蔗渣酿酒,我们叫窖窖酒。虽土法酿制,酒质差强,却也是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饮品。如今,熬糖仍沿用古法工艺,关键环节,更为精进。熬制的片糖色泽金黄,香味浓郁,入口即化,甜沁心脾,已成为溆浦的一大特色产品。

每年春节,我都要采购一些,寄给远在长沙和外地的亲友。让他们在异乡,也能品味到甜蜜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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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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