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爱犬三三是个英俊的“男孩”，黑黑的卷毛，长长的耳朵，大大的眼睛，如同一只黑色的羊羔。我常趴在地上和三三抢球球，我们俩摸爬滚打、叽里咕噜不分彼此。三三眼中一定觉得我是它的同类，并且和它长得一样，因为三三拒绝照镜子，见到认清自己真实面目的镜子，它总是掉头就跑。所以，它始终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外面的世界越是现实与功利，我对三三的感情越是纯朴与真切。甚至，我对它的溺爱已经到达丧失原则、毫无节制的地步，这多少有些违背我一贯的处世姿态。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一面：面对强权无理的时候，可以据理力争，可以反抗，可以不妥协，起码可以用沉默、无声地表达自己的不认同；但是，面对一个弱小无助的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小生命，只能是除了怜爱，还是怜爱。想当初三三刚到我家来时，它总是用那清澈纯粹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你只能在孩童的眼里才能看到——纯真的、恳切的、企盼的、无辜的、忘我的……黑黑大大的瞳仁占据了整个眼孔。它就那样长时间地凝望着我，我走到哪儿，它的小脑袋就转向哪儿，向日葵似的。更多的时候，它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去厨房，它就跟到厨房；我去卫生间，它就跟到卫生间，仰着头守候在一边。它好像随时在观察我的脸色，揣摩我的心思，判断着我此刻的打算，时刻准备着我说出一句：“三三，咱们玩去喽”。三三会一跃而起，跳起来热烈地扑向我，然后迫不及待地冲向房门，哈哈哈地吐着舌头，兴奋不安地在门口踱来踱去。与三三出门玩得少的时候，我的内疚之情便油然而生，一遍又一遍地跟三三道歉，“对不起啊三三，真是对不起！”但是，三三从来没有对我挑过眼，永远一副不计前嫌、宽容大度的样子，欢快地摇着小尾巴，接受和理解着我的歉意。很多时候，三三并不期待“出去玩”这样盛大奢侈的欢乐，只消我说，“三三，给你小片片”（一种宠物营养片），它就会手舞足蹈，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它的专用食物柜旁边，蹲在地上仰着脑袋等候着。甚至有时候，三三只是等待我用手拍拍它的后背，说一声，“宝贝，我在工作，你自己玩好吗？”它就会心满意足地摇摇尾巴，欣然接受，然后选择离我最近的地方卧下来。三三缠在我的脚边，我建议它回窝里睡觉，它不肯离开，倚着我的脚踝骨卧在小毯子上。一团热乎乎的羊羔似的小身体把我的脚弄得暖暖的，那种不离不舍的绵绵的温暖传递到我心里，总是使我感怀。直到我关上电脑，主机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它便迅速抬起脑袋，支起耳朵，眼神里充满了新的期待。它已谙熟这咝咝声意味着我的工作结束了。经常是在傍晚，我对三三说，“咱们出去玩喽”！三三立刻放下嘴里的狗咬胶，颠颠地跑过来和我热烈拥抱。每当三三表达它最大的感激或者高兴之情时，它就用两条后腿站在地上，两条前腿搭在我身上，做出拥抱的样子。我拍拍它的后背，“好了，好了，出发”。到了户外，三三就如同去周游世界一般欢快。天色已渐渐发黑，月光透过小路两边的树枝，洒下斑斑驳驳的黯影，三三的黑色卷毛立刻在傍晚的天色中变得影影绰绰，模糊难辨。我们呼吸着冬天冰冷的晚风，心中无比惬意。三三和我一前一后，它跑一会儿就停下来回头等会儿我。我们并不是总沿着平时熟识的路线走，有时我会引领着三三走向一条从未走过的新路。三三完全信赖地任凭我引领着，无论往哪里走，只要跟着我，三三就会觉得是走向自由与光明。客厅沙发旁边的窗台是三三经常光顾的地方，不出门的时候，它喜欢在那里望风景，窗户外边是一片矮楼的顶层平台，隔着一片空旷，可以眺望到车水马龙的三环路，川流不息的车辆似乎是三三永不怠懈的风景片，它在窗台上能够静静地观赏半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我在电脑前专心工作，偶然一抬头，看到三三独自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眺望窗外，孤单单的脊背落满了寂寞，我心里立刻忍不住地发疼，对自己充满深深自责——我为什么不能像那些悠闲无事的人们一样，每天牵着狗狗到街上或公园漫步玩耍呢？那才是属于狗狗的真正的欢乐啊！三三在家里自愿充当保安工作。可是，每当我要出门的时候，它这个保安就会上来找我的麻烦。它缠在我身边，或者抢我的包，或者叼走我的手套围巾，以示不满。后来，我从一个同行朋友那里学来一句灵验的话，才算解脱了我的离家之难——只要我出门前说，“三三保家卫国，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三三就会立刻掉转身，回到离家门口最近处的毛毯上卧下来，开始了它安静的毫无怨言的默默守候。那眼神似乎在说：我的使命就是为家人服务的啊！我始终给予三三完全的平等和充分的民主，让它感受到它的生命和我们人类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世界万物是平等的，人类没有权利对一花一草一只小动物不尊重甚而践踏。有时候我在街上看到有人粗鲁地虐待不会说话的小动物或植物，总是痛心疾首，义愤填膺。我觉得，我有义务代表人类对以三三为代表的小动物表示我们的尊重和爱。也许是出于对三三莫名的负疚之情，我总想在其他方面补偿它，这便加剧了我对它的宠惯。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想到这种爱却纵容了三三的有恃无恐，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作威作福的权威意识和老爷做派一天天在增长，有时候简直是登鼻子上脸、无法无天！我经常看着它的脸色，任它在家里颐指气使，骄横无礼。可以说，我对它的低三下四已经到达无以复加的程度。后来的三三，在家中的地位已经日益显赫、膨胀无比、如日中天了。它的脾气比起小时候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明明是我养活它，倒像是它养活我似的。我们把平等给了它，但是，我们自己需要的平等却没有了。比如，到了吃饭时间，给它做好了科学而营养的饭食，三三却在一边趴着，鄙夷的样子，拿着搪，看都不看一眼。我在一边好言相劝：“三三宝贝最听话了，三三是最模范的标兵。”常常是左劝右劝未果，就只好暂时撤离三三吃饭的现场，假装不理它了，“爱吃不吃”。其实，我是躲在远处暗暗偷窥着它的一举一动，生怕它饿着。三三端够了架子，摆足了谱，才姗姗地、懒懒地、很不耐烦地走向食盆，优雅地、不紧不慢吃它的饭。我在远处静观它吃完了，才走上前，一边收拾它的碗，一边讨好地表扬着：“三三真给面子啊，谢谢三三！”结果是，我又欠了它的！家中的阳台是三三的私用厕所，神圣不可侵犯。空闲时候，我常常把报纸分类，具有浏览价值的部分我和母亲用来翻看，空洞无物、套话连篇或者低俗煽情、无聊广告的版面，就给三三铺在阳台上，物尽其用。但是，我有时候忙起来也顾不上分类。三三在阳台的报纸上弓着小脊梁拉臭臭，低着头好像专注地读报纸的样子。我注意到它每次如厕都要先看一看纸上的标题，然后专往某种版面上尿尿。它的选择常常让我惊诧。我夸赞说：“三三不用请就亲自尿尿，值得颂扬。而且报纸也学得好啊！以后我介绍你加入 联会的会员。”三三似乎不怎么爱听这话，大摇大摆高傲地离开报纸，对我的称赞和许诺置若罔闻，不屑的样子。我猜测，三三的小心眼儿里也许觉得我小看了它呢，它自以为起码能当个x x联会的理事、副主席之类的吧？我又是自讨一场没趣。日久天长，嗅觉灵敏的三三，已经不肯安于只当一个保安了，它参与到家里的文化生活当中，常常指手画脚，发表“高见”。它不允许我在电视中观看它的同类狗狗，甚至只要是四条腿的动物，以及弱小的孩子，它都不允许我看。每当这时，它便狂吠不止，命令我换台。倘若我坚持不换，它就会跑过来抢走我手中遥控器，小爪子在遥控器上边乱按。直到电视画面上出现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郎，或者出现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权威样男人，三三才平息下来，把小脖子伸得长长的在沙发上卧下来，久久凝视，一副毕恭毕敬、无限敬仰的样子。有时候我抑制不住冲着三三大叫，“你为什么见到自己的同类或更弱小的生命就满脸‘凶相’，而见到美女和权威就俯首帖耳、奴颜婢膝？！”三三的趾甲长了，走在木板地上发出踏踏的响声，经常是从一个房间奔跑到另一个房间后，收不住脚在地板上打滑。我决定自己给它修剪一下趾甲。我坐在沙发上，把三三抱在怀里，左手攥住它的一条腿，右手拿着指甲刀。三三立刻警觉地收拢它的前腿，拼命挣扎，自卫一般地眼露凶光，湿湿的凉鼻子头冲着我不停地抽动着。它先是发出一种类似咳嗽似的古怪的声音，向我提出警告，然后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这是三三惯用的吓唬人的伎俩。然后趁我不备，一下子跑掉了。三三从小就善于区别男人和女人，也许因为它是个“男孩儿”的缘故，所以它一方面喜欢亲近女性，另一方面它也觉得女性比较好欺负，它这种低沉的呜呜声几乎从来都是用来吓唬女人的。在高大魁梧的男人面前，三三往往谨小慎微，露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在我家附近有两家宠物医院，我决定带三三去那一家全是由男人当医生和护士的宠物医院。到了医院门口，我把三三抱起来，对它说，“三三，我们进去让叔叔修修你的趾甲，然后我们就回家好吗？”三三来不及表示什么，我们已经走了进去。三三见到那些身穿白大褂的男医生男护士走来走去地忙碌着，立刻被镇住了，一下子变得听话、乖巧、顺从，十分配合，全然没有了在家里给它剪趾甲时的反抗。我们坐下来，它自觉地伸出小腿，一声没吭，男护士只用了十几分钟，趾甲就被嘁哩喀嚓剪完了。整个过程，三三像个最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也许，是三三觉得，在外人面前要表现出男孩子的勇敢；也许，是它懂得，在强大的威势下，妥协是唯一的选择。从宠物医院回家的路上，三三始终拉长着脸，一声不吭。对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路人，三三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现出以往的兴奋。我似乎有一种预感，它这种不太对劲的安静中一定隐含着潜在的情绪，也许它只是等待时机发作吧。果然不出所料，快到小区门口时候，我们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老妇人，她伸着手向我走来。还离着很远呢，三三便一眼把她从人群中辨识出来，冲着她不依不饶地狂吠大叫。三三似乎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把刚才在医院里压抑住的胆怯和愤怒释放发泄出来。我慌乱地制止着这忽然而起的局势，一边对老妇人说着对不起，一边用力拉着三三，一路狂奔回了家。三三回到家，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盘，更加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地发泄起来。它毫不犹豫地一头钻进卫生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整整一卷卫生纸拖拉着展开，从卫生间拖到客厅，然后又从客厅拖到卧室，它滚动着卫生纸四处铺展……待我换完拖鞋走进屋时，只看到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可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一下子“怒”从中来，随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鲁迅的书，虚张声势地对准三三的臀部，雷声大雨点小地打起来： “我让你见了高大的权威就低眉俯首、媚态百出，极尽奴颜婢膝、阿谀奉承之能事！我让你见了自己的同类、见了更卑微的人就横眉冷目，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让你号称是家里的保安，号称以人为本，以为家人服务为己任，实际上你骄横无礼，作威作福，只会争权和夺利！我让你整天骗吃骗喝，好吃懒做，贪婪腐化，不学无术，不注意体型，每天只仰卧，不起坐！大概是我手握鲁迅的书的缘故吧，我的言辞忽然变得一反常态的激烈和刻薄。三三一溜烟地跑开了，躲到远远的桌子底下，露出一双惊恐无措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似乎在申辩：“我所有的弱点，源于我本是一只狗狗啊，你痛斥的应该是人啊！” （附言：亲爱的三三，这一篇《狗性与人性》，专门挑出你的小毛病放大、夸张，并升华到“人性”的层面，这对本是狗狗的你实在有失公允，你这代人受过的可怜孩子，对不起！你有那么多狗狗的可爱与美德，只是不适宜放在本篇来说。我与你一起的日子，所有人世间的纷争和冷酷，全被你无限的信赖与欢乐驱散了，你教我抓住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尽情地珍爱和享受，教我宽容大度平常心，告诉我狗狗从不像我们人类那样看重功利和目的。与其说收养你是我改变了你的命运，毋宁说是你改变和教会了我很多很多。永远爱你，三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