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我能化作夜，而我却是光啊，当木心遇到尼采

《夜 謌》

尼 采

木 心

午夜，流泉之声愈响了

我心亦有一股流泉

午夜，万类安息

谁人吟哦恋曲

我心亦有一阕恋曲

我心更有无名的焦躁

渴望得以宣洩

它从未平静，难以平静

我心中更有爱的诉求

正喃喃自语

但愿我能化作夜

而我却是光啊

扈拥着我的唯有孤独

噢，但愿我是黑暗

我就可扑在光的怀里

饿婴般吮吸光的乳汁

天上闪烁的群星啊

接受我的祝福吧

我不能歆享到你们的赐予

因为我活在自己的光里

予素弗明受者之乐

夺取比受惠更乐

我窘于不停地施舍

我嫉妒乞者的灼灼眼神

啊，施予者的悲哀

饱餐后猛烈的饥饿哟

乞者从我手中得其所需

我触及他们的心了么

我很想凌辱那些受我烛照

攫回我所有的赐予

我多么想作虐啊

夜更浓了

流泉之声愈响了

我的心里亦有一股流泉

我的心中亦有一阕恋曲

——选自《云雀叫了一整天·甲辑》

本首诗是木心改写于尼采的散文体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夜歌>一章，两篇相对照，木心如情人月下呼唤，隐忍自知，尼采如高士山中呼号，张狂外放，诗意的语言里都迸发着热烈和寂寞。

尼采所作的《夜歌》，自称为“旷古的最孤独的歌”，他回忆写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有一些日子在罗马度过，沉闷而孤寂，巴贝里尼广场上建有一个凉廊，可以眺望罗马城，可以坐着倾听广场喷泉的哗哗声。在那凉廊上，他作了一首散文诗，正是《夜歌》。

尼采热爱大地，爱恋人类，书中借波斯宗教创始者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宣扬他的哲学教义，犹如耶稣橄榄山布道，信徒众众而不知所云，这位入世隐士的当众演讲，只遭到围观人群的不解和嘲笑。

心中有歌，却无人听见，超人哲学、权力意志、永恒轮回，一切重新估价...世人深陷生活的泥淖，不配这诗意纵横的情书，高贵的情人是孤独的，尼采在饱尝孤独的苦酒后，仍选择化为带泪的酒神，一遍又一遍向世人作炽烈的爱的狂舞。

尼采是木心精神上的情人，五十余年死心塌地的爱慕和追随，两人如庄周与蝴蝶一样交融翻飞。尼采对于哲学，木心对于艺术，同样地冒险，冒进乃至冒死，毫不妥协，以先知的模样，在旷野里劝解愚民，传播经文，救赎苦难，铺撒光明的种子，虽死虽疯不悔。

他们各享孤独，他们灵魂却相拥。他们不是太阳，他们是渺小的萤火，是孤弱而不灭的迎风火炬——此后如竟没有太阳，我便是唯一的光——他们的文字划过暗夜，此后是黎明般的光明在闪耀。

上帝死了，超人犹存。太阳啊，伟大如你，若没有被你所照耀的人类，你的生命中又怎会有幸福？耶稣，尼采，木心，还有如许多的先贤行过，他们如灯如炬如太阳，愚钝如我不敢做月亮，我愿如镜片，攫取些许反照之光，分尝扈拥圣人的寂寞和皎洁，祈得合力的平定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