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很天涯”：七天七夜直播卖货，救不了天涯社区

天涯直播现场。老黑（右一）头顶上戴着“重启天涯”的发箍。 （受访者供图/图）

39岁的张华没想到，第一次观看抖音直播，会是为了支持一个网站“续命”。

2023年4月25日，成立24年的天涯社区被发现无法访问，引发了一轮昔日用户的“回忆杀”。

在这波回忆潮里，有个名字被反复提及——老黑。老黑是天涯社区第一位正式员工、前执行总编辑宋铮的网名。老用户们求助老黑，希望帮忙恢复或备份他们留在天涯的文字。

5月28日晚8点，老黑在抖音启动“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直播义卖活动，目标筹得300万元，支付电信机房费，重新启动天涯服务器。

执行此次活动的志愿者们，均是天涯社区的前员工或用户。“没有哪家公司倒闭后还有那么多前员工义务服务。”一位网友在直播粉丝群里感叹。

在电脑屏幕的另一端，像张华这样的20年老涯友，首次下载抖音App，开始现学“刷礼物”。

然而，这个以高质量文字内容闻名的论坛，在突袭直播间的七天七夜之间，显示出其在短视频时代的水土不服。

“每天都在翻车”

之所以决定以直播的方式众筹，老黑表示，是因为有罗永浩和新东方直播转型的成功案例在前。

5月9日，这个年届五十的男人决定做点什么。他先征求了天涯创始人、法定代表人邢明的意见，和其达成共识后，老黑第一反应要做一个七天七夜的带货直播。

“一开始喊出7 24小时，目的就是炒作，想用这种‘搏命式’超长待机来吸引眼球。赚到眼球，才能赚到钱。至于最后能赚到多少钱，我只能说，我尽力。”

老黑联系了他当执行总编时团队里的每一个人，同时在各个天涯前员工群里发布消息。据他回忆，有十几个人当即表态参与。基础团队就这样组成了。

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班子，主要是“靠爱发电”，没人有直播经验，自开播的那刻起，状况百出。

5月28日晚8点，“重启天涯”正式开始。屏幕的这头，能看到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听到的却是机器旁工作人员的声音，随后听不见声音。

部分观众选择离开直播间，也有人在评论区留言：“确实完了，跟不上时代，没麦克风”“看你们的直播就知道天涯为什么倒闭了”。

几分钟后，声音恢复。一位男子对着镜头不断道歉：“直到最后五分钟还在排练，一直在测镜头，忽视了话筒，请多多包涵。”

第一个危机解除，评论区又开始有人抱怨：横屏拍摄，看不清人物。老黑后来解释，团队误认为，竖屏画面不够大气。第二天，他们改为了竖屏拍摄。

这支“小白”团队还在很多情形下表现生疏。

有的连线嘉宾第一次使用抖音，需要打电话手把手教他操作；连线时，电流声很大；连线两位嘉宾，屏幕被分成12格，剩余9格全黑；网友刷了价值1200抖币（折合人民币171元）的礼物，团队中无人发现，直到该网友说：“我都给你们送大跑车了，你们连个招呼都不打。”

李咏梅看到后，立刻在一张纸上写“感谢送礼物的用户”，蹲在摄影机旁，举着示意主播。“每天都在翻车。”这位天涯前员工说，“后来我们自嘲说没办法，我们是业余的草台班子。”

这个“草台班子”也在求进步。在被网友揶揄嘉宾上场就是带货后，志愿团队为每位嘉宾制作了采访提纲，希望通过讲述前员工和老涯友的故事，来吸引流量进场。

5月29日12点，嘉宾是作家孔二狗。他从天涯发迹，表示如果服务器重启，他当天就回天涯继续写小说。

在一如既往经历了直播黑屏、嘉宾挪位置等种种翻车状况后，孔二狗开始和主播笑楚探讨聊嘉宾人生故事这一话题是否妥当，他觉得不适，希望换个话题。笑楚说，提纲是经过设计的，观众听到嘉宾的故事，也会被吸引进来，直播间人气才会变高。

李咏梅觉得，孔二狗和笑楚的小插曲“很天涯”。“大家出发点都是好的，因为这个平台足够包容，都希望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所以大家都没有错。”

志愿者在提示主播，纸上写着：重启中遇到了很多困难，谢谢大家不离不弃！ （受访者供图/图）

被改变的人生

这个“足够包容”的网络社区诞生于1999年，最初只是海南在线网站一个业务版块。天涯第三位全职员工、前站长如风记得，直到2002年，天涯服务器只有一两台，没有技术人员。

这样一个简陋的网站，却吸引了大批精英用户，聚集了许多有影响力的社会话题。

据老黑介绍，当年天涯主版有五十多个。被提及最多的是关天茶舍和闲闲书话。这两者的开版版主分别是后来的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罗新和清华大学历史学教授宋念申。

宋念申也是此次直播的连线嘉宾之一。他在直播时回忆，关天茶舍的创版版主罗新工作太忙，卸任版主职位。老黑希望他能接任。不过，宋念申看中的是书城茶舍，一个较为冷清的书评板块，改名为闲闲书话，由他接任。

当年宋念申还是一位记者。他记得，关天茶舍聚集了北大历史系的学生，闲闲书话也拥有很多优秀写作者，他因此结识了很多学者。后来，他辞职赴国外求学，也选择了历史专业，和当年认识的网友成了同行，他们至今仍在工作上有交集。

宋念申说，是天涯让他走上学术道路，成为一名学者。

天涯社区也改变着屏幕另一端用户的人生轨迹。1999年，黄阿狗在江西老家煤炭系统工作。他形容那段日子，每天开开心心，浑浑噩噩。那时，他使用拨号上网，在BBS年代的各个平台“打滚”。偶然的一次机会，他从西祠胡同顺着网友给的链接跳进了天涯。自那天起，他每天下班到睡觉前都泡在天涯上。他自我调侃，如果不上天涯，估计2023年他的孩子该考研了。

黄阿狗还记得在天涯的首次发言，是认认真真写了半天，仔细程度不亚于签一个商务合同。他说，在天涯上他发现了很多新奇事物，“看到世界上有这么多好玩、有趣的玩意，许多头脑不如我的呆瓜，都能在外边世界洋洋自得，瞬间坐不住了”。2001年元宵节过后，他在单位办了请假手续，直奔深圳，在深圳重新找了工作。

黄阿狗后来是关天茶舍版主选举管理委员会委员。他认为，早期天涯最宝贵的地方，是整洁的页面，让人可以不受干扰地直接交流或获取自己感兴趣的文字信息，还能帮助找到在现实世界里很难接触的共同爱好者。

2003年，如风离开天涯，在搜狐搭建了搜狐社区。他记得，当时天涯主版只有一百多名版主，而搜狐社区版主有一万多名，二者是截然不同的模型。在天涯时，如风是办公室内唯一一位职员，需要自主学习如何打理一个平台。他笑称，天涯是他的大学。得益于此，他才有机会跳到更大平台工作。

老黑也坦承，如果没有天涯，他的互联网职业生涯就不值一提。“我做这件事情（重启天涯）最自私的一面是，天涯社区是我职业生涯最值得骄傲、最值得去留住的一个成就。”如果不站出来，他觉得会内疚一辈子。

从鼎盛到没落

老黑记得，天涯鼎盛时，在专门发布网站世界排名的平台alxea上，天涯在中文网站排前5名，仅次于百度、腾讯、新浪、网易，属中国一线互联网网站。2009年他离职时，日均活跃用户为五六百万，后来他听说，这一数据曾达到两千万，同时在线约三百万。

魏英杰是关天茶舍和闲闲书话的前版主。在此次连线直播时，他回忆起当年一位版主在闲闲书话开设了副版块，叫布衣书局，专门用于交换书籍和交流读书感悟，吸引了很多卖旧书的人。这位版主后来参与创办了孔夫子旧书网和布衣书局。

宋念申经常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书，偶然才得知其中渊源。“（闲闲书话）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他当时感慨。

魏英杰认为，当年的天涯有多种玩法，后续都成了一些互联网企业的发展模式。

作为当年影响力最大的网站之一，天涯也曾频繁参与社会公共事件。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天涯社区连夜召集网友捐赠物资。当时的网站运营经理陈斯鑫印象很深刻，召集帖发出不到24小时，广州天涯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招待厅已几乎被物品堆满，而员工数量有限，没办法处理，他们再发帖召集志愿者。志愿者们自己分工协作，把所有物品整理打包装车，忙到次日凌晨3点多。

2007年10月，陕西农民周正龙拍摄华南虎被疑造假一事发酵。天涯前版主和前管理员小党找到了那张华南虎年画，放在学校草坪里，用相机拍了一张与周正龙一模一样的照片，发到了天涯杂谈上。多家媒体转载他的消息，不久后，这一事件被确认为假新闻。

“在讨论、参与的时候，对年轻的我们来说，就像参与到历史的进程里面。”小党说，“前面是网友讨论，后面有媒体跟进，就解决了一些事情。”

陈斯鑫认为，天涯社区是一个“储存了中国互联网初期历史的巨大资料库”。

不过，这个“巨大资料库”似乎并未跟上互联网更新迭代的步伐，走向衰落的迹象已隐含在社区的种种管理细节中。

2010年4月，陈斯鑫决定出走。原因之一，是天涯的待遇在互联网行业里不高，另外是技术落后，“天涯的技术从它诞生到挂了之前，一直从头烂到尾”。

陈斯鑫举例，他在职时，工作人员要编辑或推荐一个帖子，经常要自己写Html源代码。程序员把几段常用代码准备好，如标题加粗或更换颜色，需要在标题前后加相应的代码。编辑有时操作会出错，若漏掉一个括号，整个帖子就变成乱码。

2009年，移动互联网兴起，背靠电脑网页的天涯变得不讨好。

对此，张华深有感受。他曾在天涯手机App上找帖子，找不到；有时写了200字的回帖，没有发送成功，这段话也一同消失了。“我那时候感觉很痛苦，只有用台式电脑或笔记本电脑，逼得我在手机上用浏览器登录天涯。”

陈斯鑫离职后，仍在天涯上更新博客直到2015年。断更的原因，是他发现登录天涯变得困难。有时会收不到手机验证码，有时收到验证码后，图形验证码很难辨识，“感觉就好像他叫你不要登录”。

黄阿狗是在2010年后不再上天涯。他发现，因为几次出圈的话题讨论后，天涯涌入了大量的新注册用户，论坛上有质量的讨论在减少。另一方面，天涯有一些运营动作令他不解，例如，清爽的版面变得花花绿绿。

在最近的直播中，天涯没落的话题再次被讨论。一位天涯网友在直播时说，天涯最大的问题不是老用户的流失，而是没有新用户的加入。他不看好直播能重启天涯，也不看好重启后天涯能存活。“把一场关乎企业、关于网站、关乎平台的命运交给一场直播，本身就是商业上的不严谨。”他说，“天涯在这场直播里扮演的角色非常不到位。”

直播现场。（受访者供图/图）

“这事很天涯”

2023年6月1日晚10点，天涯创始人邢明首次露脸连线“重启天涯”。

在陈斯鑫的印象里，邢明总是笑眯眯的。陈斯鑫还记得，老黑向他描述被聘为天涯第一位员工时的情形。邢明告诉老黑，要把天涯做成一个全球化的网上家园——陈斯鑫一直记得这句话：“把一个想法坚持24年，我觉得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李咏梅觉得邢明是一位很宽厚的老板。天涯有个特点是可以“几进宫”。“一般大家如果坚持要走，他大多数都会挽留，人家坚决要走，他会讲，如果你在外面不开心就可以回来。”她见过有人“五进宫”。

不过，多年来在天涯运营策略上，老黑等人与邢明多有意见不一致的情况，也有一些前员工认为天涯没落与此有关。

邢明连线开始了。老黑开始提问：“如果七天七夜筹不到300万，电信是否会删除数据？”

邢明没有正面回答数据安全的问题。

老黑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天涯出了很多问题，是因为你对行业太敏锐了？看到什么你都记得可以嫁接到天涯里，导致我们在核心业务上不够专一。”

“专注度、聚焦度不够。”邢明回答。

“我们天涯还是有自己核心赛道的，不知道你觉得是什么？”老黑问。

屏幕右侧的邢明，微微向后仰了一下，搓手，答道：“当然也有一个因素，很多事情到了一定的阶段，比如说短视频直播，钱就烧不动了。”

老黑引用网友观点，询问邢明关于天涯忽略新用户，变成了一个“新陈代谢里没有纳新”的品牌的看法。

邢明表示，看了几天直播，网友的观点对他有所启发：“天涯的滑落不是一个时代的原因，而是自身原因造成的。”他认为，满足不了老用户的需求，更不可能满足未来新用户的需求，所以重启时，既要找回老用户和初心，也要在产品上与时俱进，接纳新用户。

天涯做了多次摸索和尝试。邢明承认，走了很多弯路，他和老黑也有分歧，公司内部分成社交派和媒体派。“现在想起来，分歧是可以有序地组合在一起。”

邢明认为，打造了“天涯聚焦”版块，是天涯走的较大弯路。“我们认为是人为地把社区生态给破坏掉了。原来更多是靠用户点击、用户回复形成了热点帖，这时候我们的专职人员介入进来，形成了头条，形成了头版，这会破坏原来的自主生态。”

老黑的观点与邢明相反。天涯聚焦是老黑2005年回到天涯后做的第一个创新。他记得很清楚，当年天涯还是一个无需注册就能登录使用的平台，每天活跃的90%用户都是未登录的浏览用户，这样一个平台并不适合做社交。在他看来，天涯最吸引人的是拥有优质内容创造者，吸引了大量用户来看优质内容。

类似的争论，多年前就反复发生。“他完全没有变。”老黑说，18年后，邢明还在直播间和他争论当年的问题，试图说服他。他认为，邢明至今没读懂他，他并不是要做媒体，他的核心想法是让天涯用内容实现用户价值。因为他始终相信，天涯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内容。

不过，邢明告诉南方周末，天涯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它的定位——网上家园。天涯不仅是一个工具，在治理上，天涯建立了很多规则，出台了《天涯基本法》，让网友自主创作内容和维持秩序，也让大家觉得“我是主人”。

关于天涯重启后的方案，直播最终没有讨论出来。

如风一直不相信直播能解决天涯的问题。“从一个企业来讲，生生死死就是常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另一方面，如风认为，建立一个完备的管理机制是最重要的解决方案。

邢明每天都观看直播，他也表示，因为时间仓促准备不足，他从一开始就感到“不太乐观”，同时，他觉得此次活动是一次很好的尝试，“也许能做成呢？”他也决心正式启动会员制社交电商服务，未来或会向老黑的直播提供产品，进行联动合作。

直播到了倒数第二天下午，老黑叹息，七天七夜直播带货活动很失败，不管是众筹结果，还是整个的策划与执行。

“我对外说，这个事情是我的责任，给大家提的标准太高了。一个直播小白上来就做7 24小时直播，是不符合行业规律的，用这种方式必然带给团队很大压力。”老黑感叹，“只是让大家觉得这事很天涯，其实是对我的打脸。”

据小党观察，7天来，在线观看人数最多有1500人，最少则不到100人。

6月3日晚8点，老黑公布7天直播的数据，截至晚6点，直播间成交单量共6451件，预估利润8.43万元，打赏收入6.56万元，总计收入14.99万元，收到捐款54766元，仅接近目标金额的6.8%。

“重启天涯”结束了，老黑表示会继续筹下去，直到筹够300万元。“后续搞不好我会辞职来做了。这就是那句话，自己约的架含泪也要打下去。”

（文中张华为化名，老黑、如风、黄阿狗、孔二狗、笑楚、小党为网名）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