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江的历程︱江花

沈念

夜宿涟源，醒得很早，天色将明未明，窗外有几缕青酡色的光飘过。伫立窗前，目光追着微光飞行，它又远远地隐匿了。天光就在几次追随与眺望中雀跃着缓缓打开。

久闻涟源大名，晚清湘军源起之地，却是第一次抵临。没有去看那些有万千故事的湘军将领旧居，而是驱车前往升级中的湄江风景区，我心中敲鼓，湘中之地的风景，名气并不显赫，旅游正在开发，将靠什么来打开我的心扉。涟源人的勤奋、勇毅和智慧，早已有过时间的验证，但湄江的风景会像当地方言般混沌难懂吗？

湘中多山，山地水流蜿蜒。蜿蜒的水在湄江汇合成更大的水，当地人唤作塞海湖。这既是湖也是海，大概只有涟源人才有如此气魄的命名。进景区即是塞海湖，当我站在观景台上，却有了笨拙的惊讶。像一个大口袋形状的湖面，摊开在两岸山体之间，水的颜色是浓墨重彩的感觉，幽幽的蓝，墨墨的绿，浓烈中却有不动声色的宁静。辗转相问，才知“拦河塞海”的故事来历。相传，从黄罗湾到塞海口这段称为低河的河道，因地势低洼，人如井底观天，又因低河水深，捕鱼者请人担鱼上岸，担鱼者也得平分一半。当地人为了堵水灌溉田地，取山石填了十三年也没有填满，玉皇大帝就派巨灵神化成一只蝙蝠立在低河之上，后人遂改名为塞海湖。

从地理学来说，这是一个天然岩溶湖，是从岁月里生长出来的。岩溶地貌的地方，都有千姿百态的地表和地下景观。水流更是交错层叠，经历风化、剥蚀、侵蚀、溶蚀等地质变化，从地下溶洞中的暗河才可发育成湖。塞海湖不小，可积八百万立方米的水，最深处有近十米。水流到我们站立的位置，似乎就隐身了，但朋友说湖是贯通流动的。我没听到任何声响，细问才得知，水经暗河从数里之外的河道汇入涟水，继而流入湘江、洞庭湖。眼前的水和远处的水，有了第二次诞生、奔赴远方的生命接力。

水面集合了天空变幻的云影，绕过塞海湖，沿湄江逆流而行，弯曲之间就到了三道岩门。水是有魔法的，复制、衍生，仿佛所有的事物都蛰伏在水中。岩门处的耸立山峰像是从水里长出来的。视觉上的错位变化，三重门交错，是湄江的标志景观。隔水相望，第一道岩门合心崖特别打眼，如僧人合掌执礼。又沿公路往前走，可看到左高右低的二道岩门中天门和鹰嘴崖。目力难以企及的第三道岩门西天门就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了，朋友说那是十里画廊的东大门。过去，三道岩门被水缠绕，倒映水中，近年来的泥沙冲积而成湿地，当地人灵机一动，在湿地上种草种树，建造了一个植物世界。湄江的风景就是水连绵山延展出来的。

天空高旷，黄罗湾的十里画廊峰峭壁立，有坚固的宁静之感。岩壁上原有羊肠古道，近年又修出一条走完全程需两个多小时的新栈道，遗憾的是，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只能沿途乘车欣赏。这一国家级的地质遗迹，沿湄江西岸呈南北展布,有3公里之长，高处达360米，有的壁崖近乎直线般的陡峭。栈道修在山腰之上，风景因为极致，就有了“三湘一绝”的奇妙。岩壁之上，浸染出各种形状的绿，苔绿、叶绿，没有人为雕岩凿画，都是风化后的奇姿异彩，随季节变化而变得斑斓，流动着亘古世界的蛮荒之感。太阳洒落在岩壁上的光，让它变得愈加光亮，像一面移动的镜子，照出时间飞驰的痕迹。

走在栈道上，时间的熵也会发生变化吧。我有些恍惚，闭上眼就是那十里岩壁，并没有特别具体的形象，如同儿时我涂鸦过的一张白纸，再回首，已成无人不唏嘘的时间长卷。湄江有一种内敛的谦卑感，又有一种野蛮生长的张力。它的山水是天地岁月给的，一座天然的地质博物馆，山峦、青石、水流、峰涧、洞崖、峡谷、栈道都发着光。晶莹、饱满、含蓄、险奇，无一不是原生态风景的发现之旅。我喜爱原始蛮荒的自然风景，远胜过那些人造景观，大概也就是被时间这个充满魔法的词所吸引的吧。湄江在视觉和心里留下的痕迹，伴随的是惊叹，水的波纹往遥迢处扩散或消逝，它已经投下一颗接一颗的石子。

从涟源回来，信手就在电脑上输入“湄江的历程”几个字，并不是想回顾半日行程的见闻，更多是内心体验的一种直觉。想起那夜早醒的时候，其实湄江的山水早已苏醒。湄江野蛮生长、穿越时间的风景中那不可驯服、无法控制的荒野力量，从“养在深闺少人识”变成“天下谁人不识君”，既是湘中大地的期待，也是开启通向美的历程。美的事物都有百炼成钢的历程，湄江正是走在化蛹成蝶的历程中。

（作者沈念，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奖获得者。）

【编辑：王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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