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公园才是正经事:公园文化是如何变迁的?

忙忙碌碌的都市生活中,如果要找一个地方彻底地休闲、放空,你会选择哪里呢?对于大多数都市人来说,城市中的绿地公园肯定是物美价廉的去处。它既能容纳一个人的孤独,也能共享一群人的狂欢。

公园的雏形最早形成于近代欧洲,伦敦的海德公园、纽约的中央公园等等都是西方公园的典范之作。作为西学东渐的产物,“公园”的概念自上世纪初引入中国,上海外滩公园率先兴起,继而推广至全国,推动了中国城市近代文明的进程。清末民初时,北京只有屈指可数几家公园,如今街心口袋公园、城市森林公园、主题游乐公园等等一应俱全。

如今,去公园游玩的人已经不再是老年人为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喜欢上了公园文化。它成为大众解锁闲暇时间的优先选项,特别是本地短途游深入人心。但是,作为多元化城市空间的公园,并非是天经地义就存在的,而是经历了曲折的演化与变革。

雅俗碰撞,新旧共生:

名流据点与中国式相亲角

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名吃冬菜包子最近成了“网红”,引得大批游客慕名而来尝鲜,但大多数人不知,这外观像鸟笼状的包子与鲁迅先生有着深厚渊源。大先生光临来今雨轩有三事,写作、会友、尝鲜,和现在年轻人在咖啡馆结伴“搬砖”异曲同工,对于饮食极其挑剔的他独爱这里的包子。还有北海公园的小窝头和肉末烧饼,慈禧太后就好这口儿。

百年后的今天,店里的师傅从面到馅复刻了当时的手艺,经典永流传。来今雨轩留下了民国知识分子的欢声笑语,在这里,鲁迅译成《小约翰》,张恨水完成了代表作《啼笑因缘》,京派文人创办的《大公报》副刊、《新语丝》杂志都将此作为社外聚点,这里还留下了政界领袖的交锋和博弈,近代史上的很多重大事件都在此写下了脚注。

邓云乡在《来今雨轩》中记录下当时的盛况:“在二三十年代中,来今雨轩的茶客可以说是北京当年最阔气的茶客。外国人有各使馆的公使、参赞、洋行经理、博士、教授,中国人有各部总长、次长、银行行长、大学教授……大概当年北京的一等名流,很少有哪一位没在来今雨轩坐过茶座吧,来今雨轩茶资最贵,其实茶资贵还在其次,主要是它家的文化层次高、气氛浓,因而一般茶客是很少插足的了。”正因为往来鸿儒,较其他商业气息很浓的茶社,来今雨轩显然在文化内涵上更胜一筹。

“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顶好的地方是中山公园,公园中最舒适的是茶座。”这是历史学家谢兴尧在《中山公园的茶座》里的回忆。在中山公园的历史上有过三家茶社,前清的遗老遗少经常光临春明馆,长美轩回荡着知识分子文人雅士高谈阔论,摩登的小布尔乔亚阶级、红男绿女约会首选洋派的柏斯馨,聊新近上映的电影以及娱乐圈的八卦新闻。这种秘而不宣的共识,长久以来形成一种既定的社会秩序,各阶层“同好”对号入座。

张恨水《啼笑因缘》里的男主人公樊家树对交往“潜规则”拿捏得游刃有余,看人下菜碟,约官家千金去北海情怀拉满,碰上武行出身的姑娘逛什刹海,和天桥鼓书艺人约会去就近的城南先农坛准没错儿,不同阶级分别默守与其相对应的社交方式。公园串联起了三教九流的社交圈,在喧嚣繁华的都市,这一处清雅悠闲之地实属难得。

“三代茶社”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北京的公园发展到现在也是各有各的地盘。退休大爷大妈公园晨练,一通硬核健身过后,接档的是公园门口早点铺。三五成群围坐一起谈笑风生,卤煮、焦圈、豆汁儿……地道的老北京小吃下肚,烟火气十足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公园相亲角,图片ic photo。

到了晚间,公园还有颇具规模的舞场,全民健身俨然一道灵动的城市景观。北京的大爷大妈有“自来熟”的默契,彼此不知道姓甚名谁,但对方的家事一清二楚,热心肠的他们免不了互相支招儿。儿女的终身大事像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心头病”,才逐渐形成了公园的相亲角。

千禧年后,尹丽川以中山公园上百位老人为儿女征婚为蓝本创作了电影《公园》,揭开了中国式相亲的真相,他们为子女制作个人简历,明码标“价”只为精准配对。电影里有一个意外卷入相亲的社会观察员,但他却是同性恋者,这一点儿不足为奇,公园向来鱼龙混杂,不仅有父母一厢情愿为儿女寻爱,也有社会畸零人在隐秘角落里抱团取暖。从封建社会一路走来,长久以来大众对同性恋存有偏见歧视,王小波的《东宫西宫》为公园里的断背“基地”正名,足以见出公园对审美和情感多元化的包容。

社会变迁,异域想象:

为自由而抗争的爱与痛

曼哈顿与北京的棋盘式布局大相径庭,不过是时尚大道换成了古朴的胡同,最显而易见的差异就是曼哈顿市中心的中央公园,位移到封建时代的政治中心——皇宫。而今,曾经的封闭之门被打通,太庙改名劳动人民文化宫,站上景山公园之巅万春亭,北京地标中轴线尽收眼底,还可饱览四方美景,西望有中央电视塔、白塔寺,东望有国贸、中国尊和“大裤衩儿”、北望有奥运塔和钟鼓楼。

北京公园走到今天要归于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朱启钤的先知先觉,他意识到皇家园林的转型乃大势所趋,发起“公园开放运动”,以民主代替帝王的前朝印记。皇家社稷坛率先改建,而后为纪念孙中山先生,中央公园改名中山公园,先农坛改名城南公园,地坛改名京兆公园。当时政府无力拨款,建园之事全靠朱启钤一己之力发动社会各界募捐,以及军界的鼎力相助才得以达成,这期间少不了保守派质疑其大兴土木破坏风水等无稽之谈,竣工之时流言才得以平息。

天坛的劫后重生同样经历了一波三折,袁世凯复辟帝制在天坛上演仿古祭天,张勋与讨逆军在天坛对决,枪林弹雨后,古建筑断垣残壁,满目疮痍。时局持续动荡,由于天坛优越的环境和地理位置,在此后的几十年间厄运连连,参天古树被砍,庙宇沦为军营、传染病医院,神乐署成了日军制造细菌武器的实验室,国民党军队甚至企图在天坛建机场。

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北海公园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几经提议、搁置才向世人见面。政府提出以发展旅游事业复兴北平,并借此打造兼具东方古典气质和国际化大都市的“世界公园”。林语堂在《纽约时报》发表《迷人的北平》,勾勒出了这个曾经缭绕着帝王之梦的宝地的神秘气质,吸引着西方猎奇者前来感受异域风情,紫禁城红墙、天坛穹宇、北海白塔、颐和园十七孔桥等城市意象与西方想象拼合,碰撞出与国人不一样的审美体验。

《公园北京》,作者:林峥,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10月。

林峥在《公园北京:文化生产与文学想象(1860—1937)》一书中,以老舍《四世同堂》为切入点,探究公园在底层百姓观念中的定位与转变,折射出其承载的文化和政治隐喻。当祁家老三瑞全离开北平投身革命时,脑海中闪现出北海的荷叶、中山公园的古柏,重返故地时只为看看公园是否依然如初。然而公园却挂着日本旗,曾经的恋人当了叛徒,约会胜地一改往日的温情浪漫,戏剧性地反转成情侣互相残杀的“葬身之地”,小羊圈儿的百姓饱受民族苦难的无言悲哀和苦闷正是当时中国底层民众的缩影。

德国思想家、都市公园的倡导者希尔施菲尔德于18世纪末提出“民众园”(Volksgarten)的概念,他将公园看作各阶级融合的场所,有教养的市民阶层可以将此视为传播文明礼仪、获得人际交往的平台。公园是集会、游行的最佳场所,高调集结各方人士,方便民众广泛参与。

海德公园有一个允许民众发表演说的“演讲者之角”(Speakers’ Corner),中山公园作为民族主义的象征,李大钊曾在那里演讲《庶民的胜利》,振聋发聩的真理之声召唤人民觉醒。偏居城市一隅的公园也可作为小团体秘密聚会的地方,李大钊和一众学生运动领袖、中国共产党早期创始人在陶然亭公园慈悲庵集会,互通有无,共议社团合作。高君宇和石评梅二人的革命情谊始于此,死后又葬于此,他的座右铭“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至今鼓舞着年轻人为理想而奋斗。

文化装置,都市情怀:

北京文化气质的养成

如何将西化的现代公园融入东方传统文化而不违和?日本学者白幡洋三郎在《近代都市公园史:欧化的源流》里警示后世避免对他者盲目赞颂和粗浅模仿,不必过度追求西化,他提出,“公园并不仅仅是一个装置,它是都市的一种应有的姿态,是实现都市理想的一种制度,更是一种思想的体现。”

也就是说,除了景观、设施等硬件优势,公园应传达出其不同于其他公共空间的审美价值,从而映射出一座城的意识形态。景山与北海这两座比邻的公园兼具人文与自然内涵,前者由寿皇殿改建落成的北京市少年宫,确立了其启蒙基调;附近的北海公园则是南北方园林的集大成,濠濮间、画舫斋、静心斋三处“园中之园”各自成景,别有洞天。

《近代都市公园史:欧化的源流》, [日]白幡洋三郎 著,李伟 /南诚 /赵晴 译,新星出版社,2014年11月。

公园处处有惊喜,季节天气的变化像开盲盒一样呈现出其不意之美。随四时推移,北京公园各自的固定节目,尤其是社交平台上刷屏的行程分享和攻略指南让这些景点成为旅游打卡地。初春玉渊潭樱花盛放,与八一湖相映成趣;炎夏穿梭于紫竹院竹林间,消暑纳凉,驻足中国最大的四合院恭王府,看亭台楼阁;金秋爬香山“鬼见愁”,看满山红叶层林尽染;冬日,故宫赏雪,随手一拍就是大片儿,到了春节,龙潭公园的庙会也值得走一遭。

公园沿线的博物馆、美术馆、特色书店,文创园以及胡同院落串起北京的亮点,无论是悠闲的城市漫游 (citywalk),还是考古式参观,都会在秒杀菲林无数的同时,得到身心的洗礼。人头攒动的节假日,游人和浩浩荡荡的旅行团也成了公园一处流动的视觉景观,正如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你。

公园像是剧院,19世纪的欧洲,作为公园雏形的散步道是上层阶级的社交场所,他们精心打扮乘坐马车走在散步道,享受着路人礼遇的目光,也对别人评头论足。如今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其中,最大程度激发出游客被观看和表演的欲望,每个人都是自媒体,谁按下快门,都有可能送谁上热搜。

对于远道而来的旅行者而言,北京公园逛的是新鲜,而对于土著来说,玩的是情怀。一提到北海,自然而然就会想起烂熟于心的《让我们荡起双桨》,伴着电影《祖国的花朵》红领巾们泛舟北海,以及《青春万岁》里少女相约北海俯瞰北京城,陶然亭公园“半百”的雪山滑梯像时光隧道,“出溜儿”一下回到小时候,过往记忆夹杂着蒙太奇瞬间“爷青回”,怀旧满满。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剧照,图为张大民与云芳在香山公园。

在生活拮据的日子,快乐倒是触手可及。老北京平民百姓住在胡同里,家里人口多,狭小局促的空间里连睡觉翻身都是个问题。《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一家6口蜗居在20平米的小平房,家人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伤透了脑筋,闹得脸红脖子粗是常事。张大民是典型的北京侃爷,家里所有的矛盾都靠他幽默的俏皮话儿摆平,一遇到人生难题就去爬香山解压,面朝广阔天地,恼人的鸡零狗碎顿时烟消云散,怪不得他感叹这块神圣之地总能带来超能力。站在群山之间,他鼓起勇气向李云芳示爱,弟弟大国考学前焦虑不安,他们爬山大喊给他加油鼓劲儿。北京人怂,但关键时候气势不输。号称北京第一“怂人”的老舍,笔下尽是气定神闲的民族气节,“最大的牺牲是忍辱,最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表演嬉戏,角色扮演:

从公园冰场的变迁看受众代际更替

北京老话讲,“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在没有人造冰场的年月,溜冰爱好者期盼着展示身手,摩拳擦掌冰场撒花儿。然而冰上娱乐在过去并非休闲活动,而是正儿八经的军事训练。“冰嬉”是满清时期统治者的“国俗”,也是八旗子弟的必修课。努尔哈赤曾带兵创下冰面日行百余里的奇迹,乾隆执政期间,每年在北海的漪澜堂、五龙亭举办冰嬉大典,滑冰、演奏、蹴球、武术、杂技等高难度花式炫技一个都不少。不仅如此,还要挑选精兵强将集结太液池集训。《甄嬛传》里安陵容冰嬉争宠,技惊四座,难度不亚于今天的花样滑冰,清帝对冰上运动的热衷可见一斑。

《老炮儿》电影剧照。

民国后,随着皇家园林的开放,宫廷冰嬉下沉到了百姓中间,什刹海、北海冰场上男女老少齐上阵。小孩儿滑冰车,青年男女奇装异服,加入化装舞会,脑洞大开的程度堪比Cosplay。高手在民间,相约比试的达人如离弦之箭飞驰,傲人的姿态如一道灵动的风景线。电影《老炮儿》里顽主“六爷”的原型,就是曾经慈禧太后亲封的皇家溜冰队队长,有“京城冰王”之称的吴桐轩。

北京冰场真正走俏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电视剧《梦开始的地方》里有句台词:“五湖的碧波、四海的水,都比不上什刹海的冰场美。”特殊时期下躁动的大院子弟们赋闲在家,拉帮结派去冰场,不“茬架”,改“茬冰”。他们一水儿的“将校尼”大衣内搭绿军装,头顶羊剪绒帽,“二八大踹”是标配,打远儿一看忒扎眼,年轻气盛彼此谁也不服谁,在姑娘面前比个高下,显示自己威风也打压对手嚣张的气焰。冰场上打扮时尚的女孩经常遇到“拍婆子”的,在没有网络的时代,年轻人搭讪素不相识的女孩只能强行尬聊,纯属没话找话,被撅了也很丢面儿,得手了就是日后吹牛的资本。

电视剧《梦开始的地方》剧照。

后冬奥时代,全民滑冰的热度持续飙升。从小众运动到“三亿人上冰雪”,各大百货商场、人造雪场以及备受欢迎的环球影城纷纷开启全新的商业文化赛道,也拉动了滑冰相关的衍生品的走红。迪士尼超级IP冰雪奇缘迎合“Z世代”的喜好,公园里扮演艾莎和安娜公主的打工人,和贾樟柯电影《世界》里北京世界公园的表演者处境相似,靠制造幻象成全他人的美好时光。冰场上说不完的故事,几人欢笑几人愁。

作者/刘晗

编辑/走走

校对/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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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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