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谭鑫:黄桷坪踏春

黄桷坪踏春

文/谭鑫

从别人的陈述中醒过来,这里已是山城黄桷坪。春日的风正在为夏天预热,午后的世界正透着光。

我恰好喜欢这种天气,可以穿棉服,也可以穿秋衣;适合骑单车,也适合步行。行走在五彩错落的涂鸦艺术街上,所有的选择都无需刻意,随性中带着亲近。

拣不知名的小路漫步前行,不经意间已穿进了川美,等到发现后立刻挺起腰肢、收起墨镜、调整步伐,努力扮出一种自己还是学生的合群。技法生疏之下,当时也未曾料到身上的胡须、皮鞋,早已出卖了自己。事后发觉不禁莞尔,被社会的洪流淘洗过的人,与象牙塔中的学子之间,相隔的从来不只形貌之间的鸿沟,大抵说来,也不过是心灵与眼神里的褶皱。

川美的花儿开得有些早,像重庆的春天那样突然在一场夜雨中醒来。校园的植物圈陷入了被花草疯狂统治的趋势,头顶、身后、脚下,目之所及,到处伸展着待人采撷的绿意;知名和不知名儿地花儿,埋首或探头般,齐刷刷各自撑起一枝春;教舍、操场、林道,处处都是青春年少的面孔。不消光合作用嫁接,空气中自有满是希望的气息。

在涂鸦艺术街的尽头处驻足,打不知名的小路继续前进,碎步交错中,不知何时已走出了川美。没有目的地前行,暂时有了些倦意,闲坐半刻后,索性纵身一跃,跳上路边的一块山石,向前极目眺去——过往在相片里神交已久的那极具传奇色彩的两根大烟囱原来“潜伏”在这里!

这大概是主城中仅剩的两根烟囱了吧,饥饿的眼睛忍不住看了个饱,最后还是把景色喂进了相机快门。看着烟囱顶上蓝蓝的天空,不用问也知道,这两根烟囱已经退休多年。

“冒烟”的岁月中,它们是九龙电厂生火“做饭”的标志,更是主城千家万户灯火阑珊的光源。“戒烟”之后,它改行玩起了“文艺”,站定于行摄旅人举起的相机,流淌于墨客文人笔下的文字,着色于名家学子手中的画笔,以作品的形式,代表黄桷坪的形象地标出征全国各地,也让正在转型升级的前工业城市,有了可以回溯触摸的证据。

烟囱的色彩让我想到美术,画笔一样的烟囱,更让我回想起由此地脱颖而生的与“北漂”相对应的名称——“黄漂”。那是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伊始,在黄桷坪诞生的一个新艺术创作群体,他们大多数都是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的艺术家,具备良好的专业技艺,以创作和卖画为生,无论有没有固定社会工作或者收入多寡,却都凭着一腔热血,顶着各种压力坚持“漂泊”在黄桷坪,执着地寻觅着自己的艺术语言,不懈地皈依个人的创作理想,努力地细描画里画外的人生色彩……细细算来,两根大烟囱竟也巧合般的与当年的首倡们同龄,在某种程度上,这无疑也是现存的最完整的“黄漂”精神参照物。

而这三十余年传承演变的过程,宛如一段需要配茶才能缓缓道出的人生。

来到黄桷坪不喝茶怎么行?黄桷坪的茶,不像杭州的龙井,也不似安溪的铁观音,无论什么茶来到黄桷坪,它的名声已属于过去,口碑也不取决于贯籍,它像一个成熟的游子不再依赖出生地,名字也将被附上一个新的载体——交通茶馆。

黄桷坪或许只有这一家茶馆吧,不然为何装潢精致、地段黄金的铺子无人问津;招牌旧陋、位置偏僻的此地,反而门庭若市?

要不是墙壁上用旧色字体涂着“交通茶馆”,我绝不会相信这仅容一人通过的偏门,便是茶馆的入口。

但这入口仿佛有着隔绝时光的功效:“老板儿,紧到捱啥子嘛,不做生意了唛?端碗儿茶来噻!等哈,茶叶儿莫抖多了哟!”

……

未闻其茶,先闻其声,一种在老照片中或旧故事里“听”来的场景,配上眼前不修边幅的对白中“看”来的配音,一种久违的“光着膀子就干”的江湖气,在这个连瓦都感觉是胡乱码起来的弄堂里,平日课堂书本里熟读硬背出来的那套“斯文”,在此口无遮拦的“闹”市,无需再“狂飙”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作为网红打卡地的原因,交通茶馆的茶价格贵了少许,也许是为了迎合有朋自远方来,茶的种类也多了起来,原先不曾有的“铁观音”“菊花茶”等名目也赫然纸上。

我点了一杯普通的盖碗茶坐了下来,与一个脖子上和我挂着同款相机的同龄小伙儿拼了个桌,得知他来自杭州是为旅行,便有了胡侃谈天的兴趣,我说:“你来自龙井茶的‘故乡’,正好我来自‘朝天门的故乡’,咱俩可以多吹一吹‘龙门阵’。”这话像一根活络的引线,将他的情绪点燃,说完我们便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溢进温热的茶杯里,再扑腾着回流进茶馆的市井声色之中。

“龙井兄”望了望着旁边正下着象棋、打着牌的人,对我说:“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吗?”我没有急着去应辩这个哲学问题,只是回望四座沉思片刻,端起茶杯半抿,微淡的香苦味入喉带有回甘,再悠悠地吐出一口茶气,淡淡地说:“对这里的人而言,一碗茶,跟一碗饭,在一天之中,似乎同样重要。”

话音刚落,一个抱着一沓厚纸的中年人,走到了我们桌前的空位上,他扶起眼镜,试探性地问了一声:“这里可以坐吧?”

当然可以!我以为他会坐下看书,没想到他解开灰蓝色的中山服,掏出一支钢笔和一本书,端坐下来,在我们眼皮底下,用正楷的繁体字抄起了《诗经》。

或许是怕打扰到一个“修行者”的虔诚,我和“龙井兄”心照不宣地没再续谈,倒是房柱间笼中的几只鹦鹉,沾染了茶馆里“流里流气”的江湖风性,不时地凑几句闲话,似乎想介入某桌的话题,又好像是在同某人争执,张嘴碎语,喳闹个没完。

突然,一声“添茶”喝破了沉寂,只见老板娘戴上了眼镜,熟稔地端着壶嘴长长的一罐开水,以呼声或手势为指路牌和目的地,穿梭在人群间,她仿佛不受地域的限制,再细微的呼声都能够捕捉,再挤仄的位置都可以到达,宛如一个山城里的“卖油翁”,在自己手熟的领域里游刃有余。所到之处,自成焦点,有一阵小小地闹动传来,随即被更大地喧嚣湮没。

我看向旁边抄《诗经》的人,他左手持笔,浸满碳素墨水的钢笔依旧行云流水地游走在纸页上,轻快地落笔,显然并没有因我的刻意注视而放缓,也没有因为茶馆的插曲而注目。他像一个目的明确的行者,唯一的停顿只是端起茶杯……对啊,这里毕竟是交通茶馆。

默默品茗的某个瞬间,我突然有种错觉:这满座的茶馆里的人,无一是为茶而来。就像吃喝二字,从来都不是生活的最终目的,只是一种惯性使然的肌肉记忆。它们与更多的身外之物无异,只是填充我们身心的附属品。

我沉默着,开始觉得之前的用词有些轻率。这里的“喧闹”,对任何人而言,都不会是一种具备入侵性的打扰,一如这动静皆宜的黄桷坪。

回过神来,“龙井兄”正举着相机抓拍添茶的瞬间,修行者的眼光也始终没离开过纸、笔、茶勾连出的“三点一线”,于他而言,那或是一片心之所向的无形区间。

从诗经的文字中回眸,我把茶盖朝上放进茶碗,转过头,对“龙井兄”扬了扬手说道:“茶已喝好,我也歇够,天色将尽,春亦将满,咱们江湖再见吧!”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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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30

标签:龙井   茶馆   目的   铁观音   烟囱   诗经   杭州   茶杯   夜雨   相机   交通   谭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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